知他心里转了怎样没出息的念头,而且还终于确认了自家儿子得了太上皇青眼,即使平日再看他不顺眼,此刻心中也依旧喜悦不胜。可他板正持重惯了,哪怕心里欢喜得快要不知所以,面上还偏要做出恨铁不成钢的严肃状,沉痛得简直可以随时拉出去参加追悼会:“太上皇错爱,小子浅薄,当不起啊!”
“哪里哪里!”众宾客齐声道。
“实在当不起!”贾政郑重申明。
“果真当得起!”众宾客欢然反驳。
“实在当不起、当不起啊!”
“当得起、当得起、很当得起啊!”
宝玉:……
所以说,对这等仕途交际的场合,他实在欣赏不起来。
好容易捱得日头渐渐向西,捱得把宾客们一个一个的送走,还没等宝玉松下一口气,便眼睁睁的看见贾政前一刻还如春风丽日一般和煦的脸迅速的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狂风骤雨堪堪袭来之际,宝玉以自家与自家严父多年周旋的经验,当机立断的躬身:“来的时候老祖宗吩咐,要我晚饭过去吃。老爷要再没事的话,就……”话还没说完,被贾政眼风一扫,便乖觉的消音了。
贾政的脸阴沉得几乎要刮下暴雨来:“你,如今倒是出、息、了。”
一字一字,似从冰缝里打磨出的光亮的刀子,极凉又锋利,瘆得宝玉每听一个字都止不住的抖一下。
贾政教子,由来是荣国府中能够跻身前三甲的恐怖节目。至少对于宝玉而言,确是如此。
“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你一个黄口小儿,读过几卷书?背过几句诗?写过几幅字?做过几篇文章?你有何真才实学,和普天之下的人杰一较短长!不过是仗着有个做宫妃的姐姐,才越过多少人,直接将你的文字呈到了御前。又适逢老圣人龙心喜悦,见你是旧臣子孙,年纪虽小,倒勉强还能诌出几笔文章来,才姑且赞了你几句。”贾政喝道。
宝玉缩得宛如被拔光毛又扔在雪堆里的鹌鹑一般,贾政说他一句,他便点两回头,听贾政如此说,心中也道:“原来老爷也是这样想的。这等虚无缥缈的名声,躲都来不及,偏那些沽名钓誉之徒看得重若性命,那等趋炎附势之辈还趋之若鹜,真是……”
心中正想着,贾政已然接着吼道:“其他人也念你年幼无知,也顺着上意跟着奉承你几句——究竟你能比那些宿儒宗师强出几点见识!若再一味的只顾嬉游鬼混,荒疏学业,还不把列祖列宗的脸都叫你给丢了去!”
宝玉听着,胸中顿有万千不服,可严父的铁面在前,就是有亿万不忿也只能自己憋着。又听得贾政话风不对,还没来得及叫糟,这厢贾政已拈了拈胡须,沉下脸:“自打你上回病了,到如今再没去上过学。嗯,这些日子你也修养的够了,即日起就把功课重新捡起来——不,功课要翻倍!”见宝玉愣愣的还没回过神,不由怒上眉山,一声大喝,“没出息的小畜生,还愣着作甚?跟我去书房!”
宝玉激灵了一下,见贾政已脚不沾地的往外走,堂堂金口御封的麒麟儿只得把自个儿团成了一只战战兢兢的小鸡仔,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挪。
大姐姐,你害惨我了。
他欲哭无泪的想。
五月正是盛夏,红彤彤的日头大把大把的抛下炎炎的光,恨不能将地上的每一丝水汽都榨取出来。各宫中早摆了冰,镂刻成玲珑山石的模样,穿梭其中的人物衣带纹缕毕见,透着清凌凌的爽气,光是看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一般的都在伏天夏日,外面热得如火炉,宫内却是一派清凉,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们贪爱那点凉意,都变着法子窝在宫里,不肯出去做差事。
这个夏天,长信宫的宫人注定要比别处过得苦上数倍。原因无他,元妃尚在病中,体弱不能用冰,只好用井水一遍又一遍的冲洗地面。被阳光炙烤的青石板烫得宛如烙铁,水前脚泼下去,后脚便蒸发干净,小宫女们只得继续泼水,弄得脚下到处是亮晃晃的水泊,空中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整座长信宫宛如水晶宫一般。皇上每每来上一趟,不过略坐片刻,走时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前番元妃久病未愈之下为了给太上皇绣屏风累得病上加病,镇日里卧床休养,竟是连起身也艰难。这么个病人,倒难为皇帝对她的宠爱有增无减,明明无法侍寝,皇帝却时常去她宫中坐坐,谈笑一番,才坐上龙辇赶往别宫妃嫔处。如今的宫里宫外,哪个不赞皇帝是个痴心钟情之人?更为难得的是,皇上虽痴情,却也没妨碍他对后宫三千佳丽们广施雨露,没能酿出什么女色误国、什么褒姒、杨妃之祸来,倒是比那些软倒在爱妃石榴裙下的帝王们眼光英明得不可里计。皇帝年纪不算老,那一干水灵灵的妃嫔们又各个处于盛年,稍加耕耘便会结蔓得瓜,不出一年,宫里已有数位妃嫔们大了肚子。
“琳嫔眼见着就要临盆了,周婉仪、钟贵人又诊出了喜脉,到了明年,宫里少不得要多出许多孩子的哭声了。”抱琴拈着一枝花逗鱼缸里的锦鲤玩,诱着那小小的鲜红的鱼儿摆动着鳞片玲珑的小尾巴在美玉也似的缸壁间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