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年月?”
“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十九日。”
“籍贯?”
“辽宁丹东。”
“怎么到这里的?”
“逃难。”
“现在解放了,为什么不回家乡去寻亲呢?”
“家里没人了。”相宁说:“三七年鬼子来时,家就没了。”
年轻的军人放缓口气,说:“婚姻状况。”
相宁看了看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垂下眼帘,说:“丧偶。”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不是没人给她做媒,战争年代从来不缺妻离子散找不到老婆的男人。相宁却都一一谢绝了。她对每个人都说同样的一句话——这样挺好的,我就不去拖累人家了。
斜塘镇的人都觉得相老师是眼界高,看不上那些没文化的男人。可是,只有相宁自己心里清楚,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她的身体在夏天已经感觉不到炎热,到了冬天同样感觉不到寒冷。
这年元旦前的一天,没风没雪,天却冷得出奇,家中的水缸里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层。相宁爬上梯子,帮着门房刚把一盏红灯笼挂在校门口,就看见一辆军用吉普扬着一路尘土驶来。
两个小时后,这辆车载着相宁同样一路尘土地离开斜塘镇,在路上整整走了半天,开进长春市区时已是华灯初上的入夜时分。
相宁在长春市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见到高建中时淡淡地说:“你何必费这么大劲找我来呢?”
高建中穿着黄呢制服,可怎么看仍像是当年的篆印师。他笑着说:“我们找你快两年了。”
说着,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盒卷宗,说他四八年底从哈尔滨回来接手老潘的工作,就开始秘密寻找相宁。他不相信像相宁这样—个特工会死在过封锁线的时候。
相宁说:“你就不能当我真的死了吗?”
高建中摇了摇头,打开那盒卷宗,让相宁自己看。这些都是下面报上来的材料,都是她在斜塘镇上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在半年前相宁就已经被监控。检举她的是镇上的一名保长。他曾是保密局培养的外围人员,曾在长春远远地见过相宁一面。只是当地的公安部门坚信,一名大特务躲在一个小镇上,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大阴谋。他们要放长线,钓大鱼。
“这些材料最近才转到我手上,我们需要你回来。”
相宁说:“我被监视了半年都没觉察出来,我已经不是一名特工了。”
“但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贡献,”高建中说:“你不该待在小镇上当一名教师。”
“我本来就是一名教师,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相宁扭头看着壁炉里还在燃烧的炭火,眼前又出现了徐雪欣穿着校服时的模样。那时,她留着双马尾,跟在自己身边,笑的跟花一样。
“如果这是命令呢?”高建中说着,起身去办公桌上拿过一份任命书,交到相宁手里,说:“革命成功了,我们的战斗却远远没有结束。”说完,他郑重地看着相宁:“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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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相宁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当年遗留下来的档案,从中找出那些早已中断的线索,最终找到那个人,确定与指认出他们的身份。相宁又开始喝酒,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烈酒,一口一口,一直喝到昏昏沉沉。
这是他唯一还能让自己入睡的方式。
五月的一天,比天气更热的是民众为志愿军募捐的热情。长春的街头到处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与口号,相宁却在挤电车时忽然倒下。
等她醒来时已经动弹不了。漆黑的病房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的病人,就像躺在自己的坟墓里,这是她无数次预想过的结局。相宁黑暗中静静回顾她的一生,发现在这世上,她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唯一剩下的就是脑子里那些回忆。
第三天一早,高建中来探望了她以后,在回办公室的途中走进一家店铺,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说:“给我接南关区委。”
下午,徐雪欣捧着一纸袋苹果走进病房。这是两个人在相宁重回长春后的第一次见面,尽管彼此都知道她们上班的地方只隔着几个街区。徐雪欣在南关的区委工作,一直住在市政府的单身宿舍里。有很多次,在喝了再多的酒都无法入睡的夜里,相宁都会一个人从家里出来,步行到她的宿舍楼前,站上一会儿,看一眼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然后回家继续喝酒。
徐雪欣坐在病床前一声不响地削完一个苹果,一片一片地喂进相宁嘴里。
“你丈夫呢?你们为什么不是一起来?”相宁看着她手里的水果刀,忽然一笑,说:“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徐雪欣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同样看着手里那把水果刀。
长春解放不久,安孝重就向组织提交报告,要求回国参加金日成领导的建国运动。但是,得到的答复却是随东北野战军开赴关内战场的命令。临别的前夜,他对徐雪欣说:“你不嫁给我没关系,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吧。”
徐雪欣平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很久才说:“我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丈夫,我还有一个生死不明的爱人,你说我能嫁给你吗?”
安孝重再也不说一句话,看着徐雪欣扭头进了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整整一夜,他就坐在徐雪欣的房门口,靠在自己的行军包上,一直到天亮才起身,悄无声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