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甚至连三代都禁止进入的那个房间里,一个老人独自茫然地坐在书桌前。背影蜷缩而削瘦一—一真是小得可怜的背影。甚至能够出动国家元首及美国海军这个“妖人”,此时看起来却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老人怜爱、温柔地轻抚着贵之小时候用的书桌。用那只枯木般的手,一次又一次地。
柾发现了。他是在等待。——等着贵之来向他低头乞求原谅。这个顽固的臭老头。连一句“原谅我”或者“拜托你回来吧”都无法主动说出口的笨老头。这样岂不是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吗?无法原谅儿子的结婚、无法原谅柾的母亲,而现在又无法原谅贵之——。
……真慢……。明明觉得寂寞,明明觉得难过。每当失去一个人,明明就心如刀割、肝肠痛断。
等到又老又衰弱,变得孤单一人之后,不管再怎么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明明就是个活了七十年的老妖怪,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真是个傻瓜……。鼻头一酸,等柾注意到时,脸上已经挂满了泪。
六年前,瑶子怎么放心将柾托付给四方堂,到了现在,才终于能够理解。
当时柾觉得自己被丢下了。觉得被母亲抛弃,为此悲伤不已。——可是不对的。母亲早就原谅了一切。她不是个会永远惦记过去怨恨辛酸的女人,更不是个会让儿于继承这些悲伤的女人。她亲手斩断过去,将一切送给了柾。把四方堂这个家名、唯一的祖父、还有养言父亲的家——把柾应该生来就拥有的这一切.还给了他。然后,也同样地,把一切都送给了自己深爱的男人的父亲。把柾这个唯一的血脉,把这份爱、这份情,还有温暖——瑶子是个温柔而坚强的女人。勇敢果断、只朝着未来前进的女人。柾的胸口感到一阵感动。母亲坚强的血和肉,是由我来继承的。他觉得与泪水一同涨满胸口的某种事物被温暖。逐渐融化消失了。
翌日,柾来到横浜的宅邸后,第一次与祖父共享早餐。他放弃寻找护照,取而代之地,找到了新的打工。祖父虽然不情愿,却还是默认柾去打工。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提出继承家业的事,但是只要柾暗示要离家出走,祖父便绝口不提了。
到了最近,柾的嘴巴也不输给菱子的挖苦了……虽然因为这样,柾被贵之责骂不可以让老爷子担心。
“我想……贵之事实上一定也想跟爷爷和解的。他写来的里,总是牵挂着爷爷的事。因为,他们已经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父子了嘛!就算是那种臭老头,对贵之而言,也……该怎么说呢……就像贵之之于及川这样的存在吧!可是,贵之的顽固比起爷爷,也毫不逊色对吧?要叫他主动向爷爷低头道歉,根本是太……不可能的事了。爷爷也是,明明很挂念贵之,却又故意叫他‘那个’。”
“……所以,您就在在中间牵线?”
“要是丢着不管,他们两个人啊,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可能还是一样冷战个没完吧!”或许自己没办法帮上多大的忙。可是,他觉得这阵子,祖父的心房似乎逐渐敞开了。他认为祖父允许让瑶子的遗骨和正道埋在一起,就是和解的第一步。即使这只是做给柾看的表面工夫,那也没关系。因为要是永远在原地踏步,什么都不会改变的。虽然也有寂寞难眠的夜晚——可是……“可是,又不是永远都见不到面。纽约什么的,坐飞机只要十三个小时就到了。只要我要求,贵之就会马上飞来见我。我也一样,只要贵之呼唤,就会立刻飞过去。……而且,不管任何时候,贵之都待在这里。”柾有些难为情、却又骄傲地用拇指比左胸,及川觉得耀眼似地望着柾好一阵子,然后豁热开朗似地露出微笑。
“……您真坚强呢!”及川像要挥别什么似地,站了起来。他从衬衫的胸袋里取出一张风景明信片。上面印着晴朗的天空和棕榈树。是加州的景色。
“是西崎由纪子寄来的。听说手术很成功,她秋天就能够回国了。”“嗯,,我也听说了。她也寄了明信片给我呢!”
“……是吗”及川露出些许自嘲的笑,把明信片收进手中。“我从第二学期开始,就要转到别的学校了。今天能够和您聊这些话,真的很高兴。”
“嘻,我也是。啊……谢谢你的花。这么多的花,要送来一定费了很大的工夫吧?”
“不……”及川露出自己也感到困惑的表情,望向如山般的白百合。“这些花不是我送的……在我来之前,有个男人在这里合掌参拜,我想会不会是那个人……”
“哦……会是谁呢?”
“是个满年轻的男人。长得很高,穿着t恤和绉巴巴的牛仔裤……怎、怎么了?”柾突然一把抓住及川的手肘,他踉跄了一下,睁圆了眼睛。柾以紧迫的表情摇晃及川。
“那……那个人,是不是长得和贵之整不多高?差不多三十岁,一脸嬉皮笑脸的,这里长着胡渣,然后后叼着一根烟!?”
“呃、嗯……的确是这样没错。啊……柾少爷!?”
柾全力奔出小径。脚被砂砾绊住,好几次差点摔倒,但他还是是奔出墓地,跑出了铁门。吉普车和父子的身影都消失了。他们原本待的地方,有两根l的烟蒂被踩熄在那里。柾气喘咻咻地环顾四周,俯视分开杂木林的枝干、往底下延伸而去的漫长坡道。可是路的尽头却只见闪耀着枣红色的屋瓦及大海,不管是那个男人的身影或轮胎的痕迹,柾都没能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