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数在暗暗掂量这人死期,谁知他汩汩鲜血流到后来,当真又一点点止住了。
及至此时,喻炎才恍如大梦初醒,眼珠子慢慢转了转,自身旁同道看起,最后落在心口皮开肉绽之处。
他拱了拱手,轻声招呼道:“诸位仙长,我此后必定痛改前非,谢过万霞山不杀之恩。契已经解了,在下这便告辞?”
万霞山弟子当中,隐约有人在小声议论:“心乃人之根本,这等伤势,为何没死?”
“我们真打算放过他?要不要拦下此人?”
万霞山六名执法长老,虽觉错愕,顾忌着在场众多散修,免不得压下议论之声。
等万霞山参照先前约定,为喻炎解开封山禁制,喻仙长这才如释重负,人长长一躬,勉强拜过四方,然后才以剑为拐,沿下山狭路蹒跚而行。
当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喻炎额上已冷汗点点。
但他心里倒是十分快活。
他还活着。
他喻炎活了下来。
靠着最后一出哀兵之计,他终于将这一局必死之棋盘活。同万霞山比试了这么久,终究是自己小胜一筹!
旁人看不出来,只有喻仙长自己清楚,自己下山时那一拜,拜的是知情散修未曾点破——昔日赤焰海小秘境关闭,他曾在万霞山道场卖了多日的偏门功法,专门当中就有一册,是专程教人如何剜心不死的。
他那一拜,更是拜在场的万霞山弟子忘得精光——他近年按着剜心之法,在功德房中抄录改写过许多续篇,无论剜肺、肝、肚、肠,都能沿用此法保命,同万霞山前前后后兑了不少功德点数。
他喻炎……极擅长剜心不死之术。
只要及时运转功法,剖心后不嗔、不笑、少食、多憩,日日悉心保重,便能一日复一日的苟延性命,直至寿终正寝。
他此时极想问一问当年道场上,无论如何不肯解囊的散修:你看,这功法不是极好,当年只消几十灵石,为何不买?
此法不是极好吗?只消剖开胸膛,取出青翎,就能下山。拿一窟窿皮肉之苦,两碗心头热血,换喻炎此人尚在人间,这不是极好吗?
虽是有些小小瑕疵,运功之后,不能恣意欢笑恼怒,但性命犹在。
今日性命犹在,明朝飞光来寻,岂不美哉?
终究是自己小胜一筹啊。
喻炎千百个念头转过,嘴角不经意间浮起一抹浅笑,也在此时,原本止了血的伤处,又开始有淋漓鲜血滴落。喻仙长脚下一顿,自己拿手捂了片刻,看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淌下,自己也心疼得紧。
他极轻地抱怨道:“不笑了,不笑了。”
人在原地缓了一阵,等剧痛稍缓,流血稍止,然后才慢慢往前走去。
如此又艰难走了数百步,每一步都溅了血痕。
喻炎一面走,一面无声提点自己:要牢牢记下,从今日起,不能乱气,不能乱笑。
不能笑。
与此同时,他脑海当中,却忽然闪过方才拈在指尖的一根鸾羽。
那根青翎当真好看,翎毛根根舒展,颜色青青湛湛,几如春色晕染胎骨……即便是沾了血。
可喻炎依稀记得,数十年前,结契那日,飞光还陷在血池当中,半身化骨。
当年那具骨露羽枯之躯,只剩了些许一点羽翎。一眼望去,大多色泽黯淡无华,翎羽残缺不全;恐怕只有极少的几根,还保有湛青颜色。
喻炎今日才知道,原来飞光当年,特意选了好看的一根给他。
原来飞光当年就已经愿意了。
可笑自己竟要剖开胸膛,取出来看一看才知,飞光当年原来是愿意的。
你说,他刚知道了这等快活的事……人如何能不笑呢?
喻炎弯起那一双笑眼,哈哈笑了一阵,他笑道:“飞光我……早知道,这么多年……”
喻仙长心口又是一阵濒死之痛,他低下头,看见伤处鲜血涌出,身形晃了一晃,人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这林间。
74
飞光仙君神识昏沉间,隐约又梦见喻炎了。
喻炎在他梦里,乱发堆在颈间,衣衫残损不堪,满襟满袖的污血,一个人在乱林当中徘徊。
自己每每想走快两步,与那人并肩同行,却总也跟不上,总也摸不见。
飞光就这样,跟着喻炎身后,走了极长的一条路。
他试着叫道:“喻炎,是我。”
可喻炎始终不肯回头看他,只断断续续唱着:“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酒已都醒……”
飞光在这梦里困了许久,身上偶有细密疼痛传来,都难以令他分神。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在何时梦见过这一幕呢?
他不住地细想,自己在何时见过这一幕呢?
也不知耗了多少光阴,飞光猛地驻足。
他突然想到了。
是了,在自己第一次用天机简卜算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凶兆。
他预见过喻炎化为孤魂野鬼,游荡在万霞山。
只是,后来再卜,不是变了吗?
飞光脑海中骤然一片寂静,隐约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他竟是生生吓醒了。
待飞光长睫颤颤睁开,发现自己正沉在寒潭潭水里。
许是先前某一刻,委实痛到极处,这才坠进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