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的妈妈巧凤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被粉碎后不久,宣传队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两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
1313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十几块钱。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地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班子里头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些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些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蛮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
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耐心,负责,对孩子好,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做得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小芳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眯眯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巧凤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从存扣一走她就开始生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和存扣看电影,又赚他一路送她回直到村口,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跟他说过什么了?什么也不敢,胆小鬼!倒是他开通,主动逗她说话。这是我阿香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发得凶呢,动真格的时候就胆小了,害羞了,没主意了。还想代替秀平姐呢——这样子,没门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毕竟她今天在接触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电影,还要存扣搀着过桥,还靠着他膀子过墓地——他上当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搀着我的样儿多体贴呀,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呢。他握我的手好有劲,窝在他手掌心里好舒服哦。还有他的膀子多粗壮呀,暖和和的……真想偎进他的怀里才好呢……阿香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呼吸都不匀了,心怦怦乱跳,像要跳出了喉咙。
存扣的脸就在她眼前浮动起来。开始是影影绰绰的,好像在小河边洗脸时看到的映影,接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完全定格在她眼前。这是她多么喜欢的一张脸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牵着,一种亲切的戏谑人的样子。——“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用手摸自己的脸,热烫烫的,要在白天,肯定红得像桃子。自从秀平姐上苏州看病就没看见他有过笑脸,开学好长时间他还是那么消沉,弄得成绩都掉下来了,也不搭理同学,大家都有点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后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学们在一起了,让人看在眼里好欢喜呀。她阿香这才敢有勇气请他去看电影的呀。想不到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