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比从前懂事多了。刚一开始,她不做家务、拒绝教导、打扮骚浪,偶尔还喜欢胡搅蛮缠——很难想像汤圆的童年该有何种悲惨。如今除了浣纱做饭、到院子去拔苗助长,闲暇之余她还时常给邪焕生捶背说悄悄话,俨然一个“二十四孝小棉袄”;对待悟空,却又是另一种面目,若即若离,半冷不热,始终保持疏离的敬重。
她厌恶僧人。按她话说,就是“中过招”。
小青依稀提起过她的姐姐,一条带她修炼的千年白蛇,还有那个毕生痛恨的和尚——一头搅屎的秃驴。
这恨字是有多痛?在邪焕生看来,倒未必那样沉重。她管他叫秃驴儿,儿子音绵绵….同修之谊,儿女情长,尚还在一场暧昧的较量之中。
行过新起的桥,自西边下岸,有一片茂盛的桃林。林中绿叶蔽天,白芒绽地,掩面清风里尚留着果实烂熟的甜香。
邪焕生有辟谷的体魄,却无辟谷的精神。眼下五脏府空的打鼓,易发觉得那片林子雾酽海深、走也走不完。
悟空像牵着一匹骡子似的拖着他走,心想:幸好你不是小白龙,不然我师傅都不知换了几个了!
“你听,有人!”邪焕生突然道。
“是琴声?”
“是胡琴声!”他有些动容。
“你…..喜欢呐?”悟空忽有不详的预感。
“好多好多年前,去西疆避难,方圆百里不见一人,倒总能听到这种琴声…..” 胡琴声穿越百年,依旧搅人愁肠,他说着兀自陶醉起来,“那声音就像猎鹰翅膀上飘落的羽毛,过很久很久才落到地面上。”
悟空一头雾水加十分眩晕,歪着脑袋打量他,只见他圆润的脸上已浮现出祥云朵朵,幸福又飘摇,果然果真的确,邪焕生的文青症又复发了。
他还在闭目自语:“呀,你听听,一个没有心事的人,是绝对拉不出这样好听的琴声——走,咱们去瞧瞧!”他拽起悟空的手,好像一条投钩的蠢鱼,径直冲入桃林反方向。
到了地点,拉琴的人却已放下了乐器。他赤着半边胸膛,黑发低垂,眼神孤独而狂傲。
是那个雁三郎!
他削石作案,用来摆他两口宝刀,那两把刀,一把浑厚,一把苍秀,刀鞘貅黑龙纹,上边分别镌着“一夕年少恨江湖”、“一脉孤烟万事枯”。
都是汉文。
他脚下,立着三坛酒,红泥封盖,醇香四溢。
“好事坏事,这般兴致?”邪焕生向他搭讪。
“无。”对方惜字如金。
“你有心事。”
“怎样知道?”
“无故事的人拉不出这样的音律,无感情的琴声吸引不了我。”
“有话直说,少空费气力。”好山好水,美酿佳音,那雁三郎却没心情同他斗花腔。
邪焕生不由暗忖:果然性别才是交流的阻碍,倘若我与悟空是那妖冶的青白二蛇,他是否会稍解风情呢?
只好快语:“哎,好吧。大侠,敢问你为何来此?”
“了一桩恩仇。”雁三郎轻松一个抬手,手里就多了一坛酒,“你们可以回避。”
可他就不。
他对着他劈落的石块同样轰出一掌,化石为凳,然后堂而皇之的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
悟空全程呆若痴鸡,这会跟着坐下来,习惯的盘起双腿。
“你把这和尚带坏了,”三郎半边嘴叼着封盖,眼波流转,暗含笑意。
酒香更浓了。
他哧的吐出红布,大口饮起酒来。酒液沿着两腮漉漉淌下,像大漠孤烟里晶莹的河,汇集在山峦凸起的胸膛上。
那儿纹着一条青龙。
邪焕生盯着那条龙,只觉一瞬的迷晕——一件遥远的事物袭上心头,似曾相识,却遍思不得。
忆不可追,岁不可溯。
这会,风起了,人也到了。
是个偏偏美少年,头戴半旧的道冠,长剑佩腰,广袖如云。
那口剑,敛一身锐气,淬万夜星辰,是一把上古神兵。
难怪三郎说:“我败,留命,你败,留剑。”
一介刀者,要什么大宝剑?奇怪。
“错了,是人死债消,剑亦不存!”少年抽出一条绸带,缚住双目。腰间佩剑,也蓄势待发。
“江湖由来本快意,何惧一剑泯仇情!”三郎洒脱的大笑,随之一掌拍在案上,顿时,瓢冲天,酒飘雨,双刀铮然奏骄气。
少年不容抢先,转身便是三尺出鞘,如湍急奔。
“哎呀酒!”形势危急,邪焕生连忙跺了下脚,两坛酒旋转着弹上半空,一左一右抢在怀里。
雁三郎运掌化气,飘然拂去那一剑的刹那,还不忘向他鞠躬。“多谢。”
邪焕生被这一鞠躬弄的心神远追,不自觉操起了瞎心:这男人,诗意的挥刀汉,该能制住小青吧?
恍神间,那头刀剑一挣,两人已双双纵上枝去。
“云为屏,洲作障,天地相顾两苍茫。枝头双鸟搏生死,留得闲人空赋诗。打个架还不让看了,真无聊。”他给自己启了坛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