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没用。”
“我陪父亲读诗,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是不是数典忘祖?自己家的东西,什么都不明白,偶尔还闹笑话。大哥一定不会这样。父亲对我很失望。是不是?”
谢培东半晌无语。当初被扔在美国的母子,他无话可说。
“傻孩子。”他低声道:“傻孩子。”
方孟韦穿着中山装出席晚宴。这很符合他学生的身份,在日据时也不突兀,中山装来源于日本学生装。他在一堆西装里清清简简,不卑不亢。
荣石狂转着小指的大红宝石戒指。
中国人的宴席大同小异,喝酒,吃菜,喝酒。荣石直勾勾盯着方孟韦,盯了半天,方孟韦微愠地看过来,圆圆的大眼睛清凌凌的,荣石觉得一把刀把自己剖得清清楚楚。
方孟韦其实知道荣石是谁。背景复杂,和日本人不清不楚,在热河像个土皇帝。如今北平大户人家要洗澡连煤都不够烧,看见这么个人,跟饿狼看见块肉差不多。巴结的,奉承的,攀亲戚的,极尽丑态。荣石顾不得那么多人,只见着鼓嘴认真嚼食物的方孟韦,身体里的快乐蓬勃起来。他当初看见他在二楼,盈盈地站着,居高临下看下来……
荣石兴奋地战栗。
“你你你你你好,我叫叫叫荣石。”
方孟韦咀嚼着生菜沙拉,看了暴发户荣石一眼。
李熏然接到凌远电话,说照片上的字迹有人看懂了。
“我问了李睿,照片上的字,的确是俄文。意思是‘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仙灵。’”
“啊?”
“李睿说是普希金的诗。”
“凌远,今天晚上,你重新给我念一遍。”
“从命。”
那时候方孟韦并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也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由俄文念起来多缠绵。一个英俊的傻瓜在他面前语无伦次,他回去后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 今遇一人,极是可恶。说话吃字,以“结巴”二字代之。”
第4章 一顿晚饭
程智吾的小儿子对方孟韦很上心。方孟韦对着外人,都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偏他越这样,越惹得别人倒贴。程小公子比他小一岁,家中一堆姐姐没有哥哥,莺莺燕燕阴盛阳衰,所以愈发仰慕方孟韦。方孟韦和他用英文聊天,他一边紧张一边英文不够用,期期艾艾的。方孟韦虽然板着脸,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看程小公子结结巴巴的样子,眼前总是飘另一张脸。方孟韦心里纳闷,最近遇到的结巴也多了点。
方孟韦在程秘书长家用了茶点,被程小公子派人用小轿车送回方宅。他在大门口下车,就听见气势如虹的笑声。谢木兰打着小阳伞在门廊旁边的草坪上看月季,下午的阳光晒得她脸蛋发红。重庆呆得久了,她稀罕北平热烈直接的阳光。
“来客人了?”
“小哥回来了!”谢木兰长长的辫子一甩,指了指门廊里面:“大爸的客人,刚来不久。很少见大爸这么耐心应付人。”
实木的进户门里三三两两漏出几句话。方孟韦双手插在裤兜里,听了一耳朵:“来的是什么人?”
谢木兰目光闪闪:“可帅了!特别高,比小哥你都高!”
这都什么跟什么。木门里又有笑声,方孟韦听着突然有一丝熟悉。北平的三月春风料峭,方孟韦心想北方的二月春风不是剪刀是大砍刀,三月春风是细密的小刮胡刀。
“别站在外面了。进屋吧。”方孟韦出门进门都是小轿车,今天没穿外套,只穿了一身白中山装,有些冷。谢木兰早换上长裙,裙角在风里飞舞。方孟韦觉得她这样穿太少,可是又不想惹她不快。
“你先进去吧。等会儿我同学来找我。”
“你……上街注意点,看见日本人绕着走。”
“知道啦知道啦。”
方家客厅的入户门也够大,方孟韦推着有些吃力。他一开门,背后的阳光瞬间泼进屋,他的身上都是洒金的光线,茸茸地跳跃。荣石转过头,看着从光里走进来的细高的人影,脑子里蹦出一句话: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不过不像春月柳,倒像立在雪里的小松树。
方步亭很自然地笑:“荣先生,这是犬子孟韦。上次程秘书长家的宴会,你们见过。”
方孟韦抿着嘴瞪着圆眼睛看荣石,看了个半天,打了个招呼:“荣先生好。”
荣石突然表现得有点焦虑:“你,你你你你你好。”
方步亭略惊讶地看荣石,仿佛刚才和自己谈笑风生的不是这个人。孟韦长相也并不吓人,方教授认为称得上翩翩少年,何至于把这位荣先生吓成这个样子。
谢培东远远地在厨房招手:“孟韦过来。”
方孟韦看方步亭,方步亭点点头。他没有再看荣石,直接走向厨房。
方步亭道:“犬子在美国长大,礼数上总是有不周。荣先生见笑。”
荣石的嘴巴似乎又重新归他指挥:“哦哦美国好,美国好。”
谢培东在厨房忙活,做红烧狮子头。这是他拿手绝活,孟敖在家的时候最馋这个。孟韦也爱吃,即便谢培东最疼他,能吃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毕竟,肉太难弄。
“姑爹,你做这个干什么?”
“招待荣先生。”
孟韦突然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他还要在咱家吃饭?”
谢培东赶紧厅。
“你小声点。你知道他是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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