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培东叹气:“没事。”
“那……我父亲知道啦?”
“没有,我没跟他说。你进门之后就睡下了。”
方孟韦耙了耙头发。他睡了一下午,脸有些肿,一贯瘦得窄紧的脸颊看着竟有些许可爱。
“起来吧,活动活动,吃晚饭了。”
“嗯。”
晚饭前谢木兰趁方步亭难得没在客厅,打开了客厅的无线电。她调着旋钮,找电台,客厅里一片锣鼓喧天的嘈杂。方孟韦慢悠悠往楼下走,正听她调到一个什么频道,里面是儿童稚气的歌唱:“有微生虫瘟疫霍乱何等凶,
一个蝇子带着几万数不清,
你若不信显微镜里看分明。
留神蝇子是大仇敌,它是大仇敌……”
方孟韦站在楼梯半腰,愣愣地听无线电里嫩声嫩气的孩子用几乎凌厉诅咒的语气来回唱“它是大仇敌”,后面似乎还有一句“快设法,除去它”。谢木兰也有点傻,日占区怎么会有这种歌,怎么播出来的?
谢培东斥责:“木兰小声点!”
谢木兰连忙关了无线电,耸了耸肩:“小哥你醒了?”
方孟韦微窘:“嗯。”
客厅里开了电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形水晶灯。方孟韦看着电灯出神,想起来荣石念叨过的,北平衡量小康之家的标准: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如果接上自来水和通上电,那就是富贵人家了,寻常不敢想。
谢培东喊了声:“吃饭了。”
谢木兰跑去盥洗室,拧开莲蓬头洗手,哗啦哗啦的声音,清爽欢快。
方孟韦着急去北平广播电台,荣石偏不如他意,一直带着他满北平城转悠。这也就是荣石的车,几步一个的日本人岗哨不查他,其他人哪可能一直在北平城里开车。
平民区里卖水的推车是一景。独轮推车,上面架一个大木桶,里面是玉泉山的甜水,小伙子推着,走街串巷卖水。通常都是山东人,山东人简直掌控了北平城的吃喝。荣石在巷子里开车迷路了,能操着山东话问路。方孟韦对方言完全没有研究,在重庆几年也几乎听不懂重庆话,只是觉得奇妙。卖水的山东小伙子对着讲山东话的荣石总要热情个几分,不给钱都可以。
乡音是中国人声音上的血脉,另一个严肃的传承信号。荣石很自然地利用东北话或者山东话获得便利,方孟韦却不大能理解。他坐在车上,看荣石自在地揣着手蹲在地上甩着方言和人聊得高兴,心想自己是无锡人,无锡……
荣石带着方孟韦吃山东大饺子。方孟韦觉得这些深巷子里的馆子是荣石变出来的,在这种物资紧张的年月,荣石知道在哪里吃什么。跟着他左拐右拐,就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些大饺子论斤卖,荣石点了几样馅,给方孟韦倒醋和酱油。方孟韦用筷子点自己盘子里的饺子,荣石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睛向下:“别数。”
“为什么?”
“我爹他们老家的说法。大约是如果有人家包饺子,住家仙就会赠送一些。但是如果数了,住家仙觉得你对饺子有数,就不送了。”
“……哦。”
这个也要记得回去问。民俗……无锡有什么民俗吗?
然而荣石左拖右拖终究是拖不过的。
他领着方孟韦闲逛,方孟韦就默默跟着他。自己这辆车上就有无线电,方孟韦一拧开关就提醒他北平广播电台的事。日本人找了一些和尚道士在无线电里“讲经”,讲来讲去就是吹嘘“日中同种”“日中亲善”,日本人来华是“天数使然”,“现在是三期末劫,大算万年清账”。还有一些“史学家”在无线电里证明,日本人是当初秦朝东渡求仙药的徐福的后裔,日本人现在只不过是“回乡”,帮助中国人重整家园只是念及“宗亲之义”。
方孟韦听得都笑了。
荣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关于北平广播电台的一切。
“北平广播电台分好几个部,管事儿的都是日本人,并且归日本情报局直接统治。里面有监听室,监听各种电台。放送部,部长木村,念稿子的。文艺部专门召一些相声京韵大鼓评书表演。部长叫颍川信德,原来是中国人,娶了个日本女人,改祖换宗归化了。文教科,就是找你刚才听的‘史学家’来作报告的地方,俩日本人,一个白神一个千秋。千秋是个女的,大胖脸特别像那个能面具。所有新闻都是中国人写的,但是得由审查科盖章,审查科科长山崎,长得跟个太监似的,爱好也很太监,只贪钱,其他不管。”
方孟韦修长的手指在车座上轻轻轮着点。
“日本人最爱找高官去演讲‘日本必胜’或者‘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连王克敏都得讲。不过王克敏这个级别的不会亲自去,只是自己录好了送录音带过去。最常去演讲的是中日亲善协会的张绍昌,他专门有个日语讲座,面向年轻人。”
方孟韦就那么听着。
荣石讲着讲着,忽然闭了嘴。他停下车,抓着方向盘沉默。方孟韦一动不动看车外,手指还是轮着一点。
他们之间没有话说。
荣石重新发动车。
孟韦……就让你看看我是什么人吧。
无线电里又开始放那首儿歌,小孩子尖利的诅咒扎着耳膜:“留神蝇子是大仇敌,它是大仇敌!
快设法,去除它!
莫留后患再萌芽!”
第14章 一名间谍
礼拜天,李熏然抱着亮亮窝在沙发上用平板看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