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方卿仿佛能看到油状物从粗大的毛孔里渗出来,挂在脸上,黑框眼镜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在塌鼻梁上往下滑,搁在一个要掉不掉的位置,鼻子底下接着一张不嫌费事儿的嘴,小道消息,舆论谣言,甭管你想不想听,全在那张嘴里蹦跶出来。
方卿做了几年老师,见得最多的职业无非就是同行和当官的。
有时他想遍了这世上所有的行业,觉着要说这世上最会道貌岸然的,大约也就是这两种人。
老师和官员干部,无形之中又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脸面太有光了,前者用知识后者拿权势,分不清哪个是最好的皮儿,只要亮出牌面,甭管你实际怎么样,总有大批人自降身份去尊敬讨好巴结。
可若是当上了,门面功夫和真本事总得有一样吧,原先在方卿看来,就如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本事自然也就配什么样的位子,然后再在位子上撑面子,这也算正常。
做人么,方卿觉得,除开那种惊才绝艳的天才和识己不清的蠢货,多多少少都会通过点实的虚的来伪装自己,谁不这样呢。
只是方卿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平庸皮囊,无需撕开,只要拿针轻轻一点,就知道是个注水的空壳子,里头装着泛滥的自以为是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以己度人那世俗一套,真才实学从头到脚捋一遍,也不过指甲缝多。
这样的人么,他不明白,怎么就能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逼得周围人进退不得。
诚然方卿觉得自己也是众多道貌岸然者中的一员,可人们道貌岸然多是来掩盖自己的劣根性。
像杜德明这样的......唉,罢了,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往前走,土路上被晌午的骄阳晒出道道裂缝。
今年雨季太短了,两场大雨一过,老天爷就收回情面,今年估计还得靠清水河。
“主任想多了,”他仿佛又成了一具行尸走r_ou_,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飘出去,“家里的屋塌了,借住在人家,认的哥哥。”
又转了个角,就到了乔万山干活的地儿了,乔万山估计掐着时间呢,一眼就看见他,冲他挥着手。
“就是那个么,”杜德明显然也看见了,他盯着人打量,“长得怪结实,这活怪累吧,一天挣多少啊?没想到你还认识这种人。”
“哪种人?”方卿听见自己问。
他仿佛看见不远处上空有一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肚子里充着一股气,整个人涨得像只气球,越往上飘涨得越大,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开。
“就那样的么,”杜德明瞟了一眼乔万山那边,“我不是瞧不上靠力气吃饭的人,但小方啊,我可比你大一轮还多呢,得劝你一句,卖力气和咱们卖脑子的,不一样。”
说完就走了,方卿还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在看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好像很痛苦,飘到半空,像是被什么给束住了,上不去下不来。
“方儿来啦,今天晚了好一会儿呢,”乔万山这时候过来了,他手上有灰,就不去碰方卿。
方卿只见着那个涨得像球一样的人越来越瘪,终于又跟常人一样,落到地上。
七情六欲这才归位。
“刚才那人谁呀,”乔万山问,他不喜欢那个人,眼神瞄着他,打量的,审视的,不屑的,叫他浑身不舒服。
“办公室一个老师,”方卿跟着他往干活那处去,“不用理。”
乔万山头一回在方卿嘴里听到别理这种话。
老师么,他就见着方卿一个,他还以为教书的都是这样的,干净,有礼。
刚刚那个人跟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没多问,方儿说不理那就不理,这世上他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他也没心思想恁多。
“累了吧,坐,”他摞起两块转头,吹了吹上头的灰,又用手掸了掸,才让方卿坐下,“再等一会儿,还有一点儿活。”
方卿坐在硬板砖上,竟是觉得比办公室的板凳还要舒服,手里拿的课本和这片地上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但他心里自在,没了旁人暗戳戳盯着,甩开叫他心里憋气的人,他才活过来。
他想起回回教乔万山识字,那双眼睛总是带着向往,对有些人来说,知识真是一个好掩护,真正的恶人不是赤裸的,而是乔装打扮好的。
他和乔万山两个人,彼此相互羡慕,有时方卿痛恨自己念了那么多书,原因无他,书读多了,便知道原来这落后的地方外头,还有个j-i,ng彩的大世界。
想想看,如果从小他就像清水村的庄稼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愚昧无知,或许他现在已经像村里其他的小伙子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过美满的炕头日子。
可悲哀的是,知识一旦吸收,就会忍不住思考,想的太多,就有了周围人所不能理解的烦恼。
乔万山时不时地转头过来看他一眼,方卿压了压心里的苦涩,跟他招手。
第三十二章
拿了第一笔工资,又凑上些之前挖矿时候的钱,乔万山买了一辆自行车。
黑漆漆上的,羊角头,前头有根单杠。
有了车就方便得多了,有时候还能帮邻里代买些东西。
他在后头座位和前头单杠上都用填了棉花的旧衣服给扎上,土路上磕磕绊绊,这样不会太硌人。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方卿还是坐在后头的,等那片村庄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