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点了点头,捧住自己的头,没说话。
李舒白则对他说道:“我想,崇古大约是怀疑镯子上被人下了毒。”
周子秦想起黄梓瑕对自己提过的,于是赶紧说:“哦,这个事情啊,崇古跟我提起过的。但是之前我们在富贵身上试过了,好像没有毒。而且,这镯子在傅辛阮身边应该已经很久了,若上面有毒的话,怎么她前几日才中毒身亡呢?”
黄梓瑕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口一点点挤出来:“你把它……给我。”
周子秦赶紧点头,将手中握着那个手镯递给她,惊疑不定地望着黄梓瑕,不知所措。
黄梓瑕用颤抖的手将玉镯接过来,抚摸着上面那两条互相衔着尾巴,亲密旋游在一起的小鱼,双手微微颤抖。
许久,她默然将这只玉镯拿起,用指甲在里面一挑,然后套在左手腕之上。光彩通透的玉镯,日光照在其上流转不定。那两条活泼的小鱼,就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的手腕上微微晃动。
周子秦望着她如同霜雪的皓腕,在那一道灿烂的光彩围绕之下,尤显光洁。他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讷讷地说:“崇古,你不是说,这个镯子可能有毒么?”
黄梓瑕低头,用右手转着这个镯子,胸口微微起伏,却没有说任何话。
而李舒白站了起来,低声说:“放心吧,无论什么毒,也不可能从她没有破损的皮肤外渗进来,对不对?”
周子秦点头,但总觉得似有什么不对。
黄梓瑕与李舒白未说什么,一前一后向着外面走去。周子秦愣了愣,赶紧追了上去,你们去哪儿?
李舒白回头示意他:“你先去花厅,等着我们。”
周子秦应了,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找个大夫,过来给崇古看看?”
李舒白摇摇头,说:“你先去检验这个镯子。崇古这边,我会处理。”
郡守府厨房,在府内西南侧,靠近衙门,离当时郡守府用餐的厅堂,距离也并不算太远。
李舒白与黄梓瑕到了厨房内,中餐已过,晚餐尚早,里面几个婆子帮工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菱角莲蓬,一边说话聊天。
见他们到门口,管事的鲁大娘赶紧站起来,问:“两位可是要点心么?”
李舒白见黄梓瑕不说话,便问:“有羊蹄羹吗?”
鲁大娘赶紧说:“羊蹄羹没有,但今日还有羊r_ou_汤。”
“那就来一碗羊r_ou_汤。”他说着,转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走进去,挑了个与当初一样的大海碗,然后亲手洗过,放在灶台上。
她虽是大家出身,但十二岁起便常穿着男装跟父亲外出查案,更多与一干衙役捕快混在一处,举止行为没多少闺秀气,洗碗洗勺子也是一气呵成。
羊r_ou_汤盛好,她要伸双手去端时,又想了想,如当日一样将自己的窄袖挽起,然后去端。
海碗是越窑青瓷,夺得千峰翠色来。因碗太大了,所以两边有个两个耳,她双手捧着,往前慢慢走去。然后捧着碗出了厨房,向着厅堂而去。
这无比熟悉的一路。
出了厨房门后,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一路长廊。
她顺着长廊往前走,就像当时一样。
当初,因她心情抑郁,所以一路上捧着这么大一盆汤,倔强地往前走。身后丫鬟蘼芜跟着,对她说:“还是我来吧,姑娘您太累啦!”
可她没理会蘼芜,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弯曲的手臂累了,她就握着盘耳,双手垂下来。双鱼手镯从手腕上缓缓滑脱下来,“叮”的一声轻轻敲击在瓷盘之上,清脆的一声,如碎冰击玉。
这“叮”的一声,也同样回响在今日,在她的腕间与海碗之上,一模一样,昔日重来。
她一路上捧着碗,沉默着,低头一步步向着厅堂走去。
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一起走向厅堂——当初她一家人和乐融融吃饭的地方。
瓷碗之中刚刚舀起的羊r_ou_汤,热气袅袅,蒸腾而上。水汽凝结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之上,s-hi润了她的眼。
她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飞,菡萏初生。血色夕阳笼罩着整个天地,而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温柔明净,不像是望着一个小女孩,而像是望着一个自己将要一生守候的人。
他在抱起父母离丧的孤儿,亲自送往育婴堂时,眼中满含的泪水。他说,阿瑕,或许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这种感受。她看见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种悲哀忧思,直到她亲人故去的那一刻,她才懂得。
他们在初秋的薜荔廊下,隔着半尺距离,背对坐着。他一页页翻过书去,她一颗颗剥着莲子。偶尔有一个特别清甜的莲蓬,她剥一颗递给他,而他吃了,悄无声息。她气得摘下一个薜荔,狠狠砸在他的头顶上。那绵软的果实飞了出去,而他抚着头看她,一脸茫然无辜。
他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凌晨下起了风雪。她第二天早早起来要去找他,一开门却发现他就站在门口台阶旁,屋檐遮不住横飞的雪花,他全身僵直,满头落雪。肩膀上的雪已经融化,又冻成了冰,冻结在他的肩头。而他的表情已经木然,只看着她,却说不出话。只在她赶紧将他拉进门,帮他掸去一身积雪时,他才凝视着她,用很低很低,低得几乎模糊不清的声音说,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离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