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的老太君寿宴上,俞眉远见过幅巴掌大的紫檀自转绣屏。那幅绣品精妙绝伦,曾吸引了后宅所有女眷宾客流连赞叹,就连俞眉远都觉得神奇。绣屏上的牡丹会随着紫檀座转动时烛光光线的变化而变幻模样,从含苞待放到渐次绽放再到枯萎凋零,这花便如活了一般,有了灵气。
她打听过那绣品的来历,那绣品以天下无双的隐针法所绣,而这隐针法历来又是宫中尚衣局老绣娘的秘传之技,宫外无人会用,因而这隐针绣品只在宫中与京里达官显贵间流传。就连国公府那样显赫的人家,无不以拥有一幅隐针绣品为荣的。
而眼前这少年衣上的暗纹,与那隐针法如出一辙,且绣在了寻常衣裳上,在他举手投足间显得稀松平常。
这个少年的来历……莫非与皇家有关?
可天潢贵胄又怎会跑到这荒山来?
俞眉远想不通,不自觉抿了唇,稚气未脱的脸上就显出几分苦恼色来。
少年一转头看到她这表情,就乐了。
“你愁什么?”他一笑,就露出满口森白整齐的牙,“莫非是怕了?话说回来,你年纪小小,胆子还真不小,竟真敢把我领到这里来?也不怕我是坏人诓你来着?”
“姑娘!”青娆闻言当了真,面露怯色,人却还是往俞眉远身前一挡。
“现在才害怕会不会晚了?”他双手环胸,见状笑得更得意。
俞眉远轻咳了声,拉开青娆,道:“那你呢?你就这么信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在哄你?这里与普静庵只一墙之隔,墙里都是我府上的人,再者拐过前面的墙角就是我家护院的歇脚处,只要我高喊,他们立刻就能赶来。”
俞眉远听了他的话就起了促狭的心。她有颗活了三十年的心,这少年不过十岁,就算表现得老成持重,在她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能翻出多大浪去?尤其还是一个眼神清澈的孩子。
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竟被她给堵了回来,一时间接不上茬,就只见她笑得眉眼皆弯,露出颊上两个酒窝。这分明是个稚嫩的小女娃,却不知怎得竟让他有种被她吃定的错觉。
仔细想了想,他忽又豁然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被堵得语塞,他也不恼,反觉得更有趣了。
“你朋友伤得如何?要找大夫吗?山下驰道被落石堵了,官府已经派人来清理,还要等上一两天才能通行,你们急的话只怕要绕道建梁。”俞眉远也不争执,指了指床上的人问道。
“他的伤无妨,等路修整好了,我们再回京。”少年回望了他一眼,耸耸肩道。
“一会我找人送些水和干粮过来给你们将就两日。”她说着解下腰间的素面净莲荷包,从里面掏出了叠成方胜的绢帕,“你的手伤了。”
他这才顺着她的视线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口。
近三寸长的划伤,旁边是成片擦伤,沾了污泥,分不清血与脏污。
“没事,不疼。”少年扬眉,不以为意,话没说完就见自己的手被一只小手攥住。
那手小小白白,五指像小段的糖冬瓜,玉润清甜,手腕似泡过的小嫩姜,水灵灵的,腕上还箍着只长命百岁纹样的银镯子,镯口捏得紧,镯子有些压肉,便显得她的手腕愈发软糯可爱。
“别逞强,逞强久了,就没人懂得你的疼。”俞眉远低头,拿绢帕在他伤口四周小心擦拭,“自己的身体自己要顾惜,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愿珍惜,还有谁会替你爱惜?”
她说得轻浅缓慢,吐字如珠,声声砸人心尖。
从前,她对别人,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不疼”,其实她疼。
自欺欺人的日子过久了,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铁铸石锻的身体与心灵,在布满枪矛的岁月里被尖锐刺伤,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装得太久,她都忘了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的人。坚强的假相就像裹在身体上的薄冰,一戳就裂,疼的极致,就是麻木,像她中的无药可救的毒。
疼了就喊,难过就哭,最坏的结果,她还能自己替自己上药包扎,不像那一世,逞强而活,不知所谓。
少年听得怔然,低头看去时,只看到小女娃低垂的脑,满头的黑发都扎成两个团子,颊边落下的发丝卷翘,有些调皮。
她明明就是个孩子,说的话却像大夏天里冰湃的卤梅水,入口冰凉微酸,饮后透心的凉,明明该是清甜回甘的滋味,可尝来却又有些酸涩至极的领悟。他似懂非懂,心里半甜半酸,不知缘由。
“好了。”俞眉远用绢帕包了他的伤口,在他掌中打了精巧的小结,这才收回手。
她被他的言语触动,又见他年纪尚小,言谈举止却少年老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一时心软,温柔以待,好在绢帕普通,没有任何刺绣,也没记在册子上,加之她年幼,丢了也不怕有人拿它作文章。
再加上重活一世,俞眉远也不在乎这些了。
反正最后……她都打算离开大宅,那些规矩,束缚不了她。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手掌抓握几下,掌上绢帕丝滑,熨帖入心。女子之物他本不喜,可说来也怪,这绢帕却叫人遍体生暖。
“你先说。”俞眉远不答。
“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叫我小霍……哥哥吧。”他报上名字,顿了顿,在后面加上称呼。
小霍?
一听便是假名。
霍……天子之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