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是因为他受祖母疼爱,在内帏是厮混惯了的,各家的亲戚姐妹、闺秀淑女也见过不少,可那么多的女子却从无一人能及得上黛玉,对方偏还是他打小儿一直情投意洽的小表妹,又是无依无靠、居住在家里的……宝玉自然自此便有了一段心事。
谁知他这厢情愫暗生,那厢的黛玉却不知道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每每只似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宝玉每每为此嗟叹不已,每每忍不住要发怒,整颗心却又每每禁不住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忽喜忽狂。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的混账话,只好强装作无事,横竖林妹妹已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极是疼爱他们二人,将来之事,自有长辈做主——哪里想到横地里竟会杀出来个张道士,要给他提亲!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若非张道士大小也算个长辈,当时便想发作出来。后来见黛玉主动避出,当即追上去,若不是意外的在那里遇见赦生,满腔悒郁被暂时的岔开,他少不得要剖白心意的——谁承想,拿亲事奚落他的那个不是长辈,也不是别的哪个姐姐妹妹,而居然偏偏就是黛玉?
宝玉一时气得脸都青了,整个人打着颤,满心满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只憋在心里,说不出话来。
黛玉顿觉愕然。她本是极冰雪聪明的人,宝玉的心思虽细微,可以她的聪慧敏感,本不应看不穿的。然而她委实自幼与宝玉亲近惯了,小时候虽确实常对与宝玉同样有说有笑的宝钗、湘云等姐妹颇有忌惮之心,但那更像是守着自己领地的小动物对外来同类龇牙威胁的护食行为,待得年纪大些了,少不得会慢慢的放下,乃至于淡忘,多年之后说不定还会当做时过境迁的小小笑话——便如那九连环,小孩子喜欢它的时候,恨不能时时刻刻的放在手边不停地玩,可过上几年再去看,也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玩具而已。那时的二玉便是如此,硬要说对彼此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男女之情,也太难为了彼时他们那尚自幼小的年龄。
而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年纪本应是最容易对身边的熟悉的男性生出好感,宝玉已对黛玉改了轻易,不出意外的话黛玉对宝玉生出一点心思并非不可能,谁知世事难料,偏偏就横空出世了一个赦生,那情丝还未来得及生出就被活活的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自然,二玉还是打小在一处的情分,感情之深远非别个可及,可麻烦也麻烦在了这一点上。待对方与别人不同早就成了两人潜意识中的惯性,宝玉如此,黛玉又何尝不是?是以对于宝玉待自己的格外珍重,黛玉虽有刻意的保持分寸,但总未生出他样之想,不为别的,只因经过多年来的相处,宝玉在她心中,早已成为了远超迎春、探春、宝钗她们的……好姐妹。
然而,这厢她这个当局者还蒙在鼓里,那厢却是个顶个的旁观者清。宝玉待黛玉的心思,其他人不说看得一清二楚,总也能察觉几分。湘云打小便爱把宝玉当做“林姐夫”调侃,凤姐更是有的没的就喜欢把两人凑成对打趣,便是稳重端庄如宝钗,偶然取笑时也把“别耽误着他找林妹妹”之类的话挂在口边——虽然金玉良缘之说在国公府中传得人尽皆知,但宝玉心里只装着他的林妹妹,宝钗亦是不以姻缘为意之人,两个当事人皆不在意,一谈论起来便眉飞色舞的反而是下人们。然而哪怕是下人极喜欢议论主子们的是非轶闻,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贾母中意的是黛玉?
唯一从不往此处想的人,反倒只剩下了黛玉。因此上,自己随口而发的一句调侃,竟招致了宝玉如斯的怒火,黛玉难免有些委屈,正待依着自己的脾气还口之际,又险险的生出一些疑心——
“天诛地灭”这等话,哪里是可以轻易出口的?何况宝玉打小待她最是尊重体贴,何时敢这么说她?除非是心里真的委屈急了。可她不过是随口取笑了一句而已,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正是因为她的那句笑话?
她适才说的是“他提了一桩绝好的亲事给你”,而宝玉又是怎么回的?
他回的是“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这么说,安心是让我天诛地灭!”
莫非!
黛玉只觉一道惊雷贴着两耳之畔重重的炸响,一时心口突突直跳,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她不觉退了一步,不欲被宝玉看出异样,只得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哪里咒你?我只不过是想着……你素来就是爱热闹的,那边又有酒又有戏,又能和姐姐妹妹说说笑笑,何等的快活!我昨儿中了暑,实在熬不住,才想着躺一躺消消乏的,若非这样,我也定要去散散心的。你却没中暑,好好的一个人,镇日闷在家里有个什么趣儿。”
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宝玉这才缓和了脸色,犹豫道:“你真不是因为,因为……”
因为张道士提亲之事,恼了,才故意拿“绝好的亲事”这些话来怄我的么?
宝玉一遍又一遍的低低的在心底问着,可被那双似泣非泣的眼悄然一盼,那所有的质问便尽数化作了柔润的溪流,无声无息的随风成云,成雾,成雨。
“因为什么?”黛玉侧过脸,按住乱跳的心口,声音有点颤。看着她像极了狂风骤雨下的一枚将将离枝的碧叶一般勉强支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