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望着地上已然失去生机的尸体,慢慢地,想到了过去的事。父亲责怪他的出生带走了母亲,在以后的生活中,冷眼,责骂,还有深藏在眼底的怨恨。他作为一个丈夫无疑是称职的,对妻子忠诚,对子女爱护,除了他。
他姓秦,名诺,姓氏就和他们不同,除了那个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女人,据说是自己的母亲,他在家里并不受待见。他的几个哥哥姐姐,在面上“嘘寒问暖”,可是深处,大概也不耐看到他这个拖累。有时候,秦诺觉得,自己真不该踏入这个家门,也许,出生,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人无法选择。
陪伴他十五年的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屋子,是一把轮椅,是数不清的书,因为他不能出门,他不想成为一个傻子,就要读书,了解知识。
他们笑他:“阿诺读书都读傻了。”
有人说:“和孙贤比比,不会的让他教你。”孙贤是老二的儿子,还在念中学,即使秦诺足不出户,也知道孙贤在班级里倒数,不知请过多少次家长。秦诺沉默着,没吭声,他从没上过学,幼年体弱,后来不便,他那父亲说:“你上学有什么用,又不用你工作!”象征性地请了老师来家里,却因为他一次上课中犯病,被辞退了。他说:“你看看你,连念书都不行。好好在家待着吧。”养只要死的宠物,又不用浪费多少粮食。秦诺那时就想,他父亲一定盼着他死。
自此,他在家里更沉默了,若无必要的事,几乎不出那间屋子,只埋头看着手里的书。他想,靠自己也是可以学的,不一定非要老师的。
这样到了十五岁那一年,有一次晚上,他睡醒后觉得口渴,便去厨房取水,路过那个房间,他听到房内的痛哭声。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他从没想过对自己那么严苛的人会那么伤心地哭。
他的声音有些不清楚,似乎喝醉了,有些大舌头,只是秦诺在门外,还是把他那句话听清了,每个字,那么清楚彰显里面的人有多厌恶自己这个儿子,甚至是恨他。
“秦秦,当初为什么不是这孩子死,而是你离开我了呢?我这些年过得不好啊,这孩子长得像你,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你因为他离开我。我恨他啊,他一点儿都不像你,为了他,你搭上一条命真不值得……”
那晚,他不知道如何转动轮椅回了自己的房间,骨肉至亲的父亲说出一句“不值得”,一句“恨”,他忽然觉得手脚冰凉,整个心脏都开始抽着疼起来,他一边揪着衣服一边想,他原来还是对父亲有期盼,可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想,这一病,最好要了他的命,免得招人恨。
等他醒过来,在医院里,偌大的病房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别的人。他问了护士,才知道是急救车送他过来的,因为家里的佣人发现他犯病昏迷。这一睡,就是三天。
护士问他:“需要我帮你联系你的家人吗?”
他拒绝了,并要求出院,得到医生的否定,家里的肯定。其实,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无人在意的,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忙。
最后,他态度坚决,拖着尚未好透的病体去了乡下。说来,也要感谢生他的女人,那女人给了他生命,也留给了他这么冷漠的一个家,他也不知道对她是爱还是恨了。这里有一大块地,都被那女人过到他的名下,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住进一间木房子,每天推着轮椅看看日出,看看小河,看看盛开的野花。身体累了,就躲在屋子里,看看书柜里的书。他雇了一个乡下的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负责给他打扫,做饭。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他不想自己死在木屋里无人问津,等身体僵硬了才有人发现,那样太惨了。所以,从他雇佣这女人的第一天起,他就告诉她:“哪天我死了,就埋在木屋外的地下,不要棺材,不要墓碑,什么都不要,让我入土为安。”
他的这席话,吓到了这个朴实的妇女,她惊慌着说:“说啥死不死的,您这不是好好活着呢!”
秦诺只是笑笑。不过,这女人后来到底遵循了他的遗愿,他真的感谢她。
他的身体,断断续续拖了五年,终于还是在二十岁那年,没能熬住,离开了。
他记得自己死前的样子,不记得死后的样子。他甚至不知道在他死后,他那所谓的家人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松了一口气。
他不给自己立碑,一是因为知道无人会纪念自己,二就是传说里,没有碑,变成了孤魂野鬼,无家可归,他想,孤魂野鬼也是好的,不用再去投胎,因为做人真是太累了,他不想再有下辈子。
他的血与肉,在他入土后就开始分解,融化,那过程大概惨不忍睹,但是他没有记忆,等有记忆的时候,不过是沉睡在土下的一具白骨。
他知道有特殊的东西钻入土壤,让他有种破土而出的冲动。此时,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w病毒。
然后,他听到了炸裂声,那么强的爆炸,他上面的土层崩开,几乎露出他的尸骸。没等他适应过来,一种很凉又很热的东西经过土层渗入下来,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胸口。这东西一触到他的身体,秦诺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热,像是有把火,要把他烧到灵魂都不剩下。就在他意识恍惚的时候,从他的心口又开始冒出凉气来,凉气很快流过全身的每一处,最后抵达大脑,他的意识逐渐清晰,没有比这更清醒时候,他睁开眼,看到了眼前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