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睿在村中问了一圈,得到的最有价值信息是孩子大约一岁半多,小名阿森——邻居大字不识,问他是哪个字时他只瞠目摇头。当地土话又与官话大不相同,萧景睿也不知究竟是“森”或“生”还是其他什么,只好将就学着那音调唤他阿森。
阿森在将军府休养了一个月,身体的伤病是治好了,可濒临死亡的经历对他幼小的心智却造成了比高烧和肺炎更加深重的伤害,而最能给他慰籍的双亲又都葬身大海。萧景睿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还记得在船上时那妇人时不时逗他,他会咯咯笑,会口齿不清地学舌说话,显然是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可他现在总是十分惊恐,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把他吓得跳起来,在这本该是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的年纪,他却夜夜辗转不安,时常惊叫着被噩梦吓醒,然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即使在没人接近他,惊吓到他的时候,他也只会呆呆坐着,不知道冷热,不知道饥饱。
府上医官束手无策,霓凰甚至派人到百里外的州府去请了当地的名医来。名医问明端倪,却也只能叹息道孩子这是受了太大惊吓,需得待他自己慢慢缓过来,药石恐怕起不到太大作用,开了些安神定志的汤药略尽人事罢了。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中记得萧景睿是在那可怕的风暴中保护过他的人,孩子对萧景睿的畏惧倒没那么强烈,偶尔在他柔声叫“阿森”时,还会转动眼珠子去看他。
阿森自被带入府中后一直在病中,大夫嘱咐万不可见风着凉,因此每日只是温水擦浴。一日天气炎热,他看着也大好了,萧景睿问过大夫后便打算给他彻底洗个澡。浴桶刚端入房中,孩子就躲到墙角一把圈椅后头,萧景睿也没多想,连哄带抱的把他抱了出来交给下人。谁知还没将他放进浴桶,他便疯了似的尖叫起来,边叫边哭,连踢带打,还咬了其中一个下人的手。下人们猝不及防,两三个大人竟被他挣脱了去,光着身子在屋中跌跌撞撞的乱窜,恍如一头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兽。
萧景睿大急,连叫“阿森”,孩子听到他喊,忽然站定了直瞪瞪地看着他。萧景睿试探着又轻轻喊了声,阿森“哇”地大哭出来,张开双臂一头撞进他怀中,巴着他的衣摆要厥过去似的喊“爹爹!爹爹!怕!”
萧景睿抱着他怔在原地。
澡自然洗不成了。霓凰听闻此事后和萧景睿谈论,一致认为这么小的孩子本就记忆不深,阿森大受惊吓后恐怕更是将从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将萧景睿当成了自己爹爹也不出奇。
府中有老仆说小儿魂魄不稳,恐是三魂七魄被吓丢了一两条,或许请神婆来召回就好了。萧景睿和霓凰都是知书达理之人,要在平日是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可这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了。可惜请来的神婆围着孩子又唱又跳,又是烧纸又是念咒的折腾了一大通,除了把孩子吓得直哭之外并没什么效用。
霓凰郡主虽是女中豪杰,但做了母亲后和天下女子一样见不得幼童受苦,看着阿森这个样子,背地里不知红过几次眼圈,倾心竭力地照料呵护自不必提。这时干脆跟萧景睿提议说,孩子这心病绝非一日两日能好的,不如就留在将军府中由她和聂铎代为照顾。
萧景睿在她府上叨扰了这么些时日,其实心中也在思忖离去之事。按说郡主的提议十分合理,将军府诸事齐备,生活优渥,而他一百个相信聂铎夫妇一定会善待阿森,就连霓凰的两个儿子都表现出对这个陌生小弟的喜爱和宽容,在阿森居住的院中从不吵闹奔跑……阿森留在这里,自然比跟着他浪迹江湖要好得多。
可是……那日海上,年轻的船主小伙临死前的面容还历历在目。这孩子是他亲手交予自己,自己双臂接住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自己的责任了。这样沉甸甸的一份责任,怎能随手转交旁人?
何况阿森叫他“爹爹”。
他一生父缘浅薄,教养他二十余年的父亲不但不是生父,还曾对他欲杀之而后快;那个远在南楚的生父,就更是不提也罢。
知道真相后,有时夜静无人处,他也会忍不住去想——若是母亲没有被迫嫁于谢玉,自己能出生在自己真正的父亲面前,那会是怎样的情景?而若自己和谢弼一样,是谢玉亲生的儿子,他对自己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些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这些念头甚至不能宣之于口,但他却曾在一次次的胡思乱想后下定决心——将来若是他做了父亲,一定要对自己的孩儿百般疼爱,对他尽职尽责,不离不弃。
阿森虽然不是他真正的孩儿,可他管他叫爹爹啊。
什么样的爹爹,会将自己的孩儿扔给旁人一走了之呢?
萧景睿只考虑了一晚上,就毅然拒绝了郡主的提议。借了辆将军府的大车,带着阿森往金陵来。
6.
此番经过虽则曲折惊险,但在萧景睿口中也只是言简意赅地短短几句话而已。可言豫津还是听得一惊一乍,萧景睿话音刚落,他就围着他团团绕了几圈,最后重重一拍他肩膀:“我的天,你的命可真大!”
又看了一眼和猫玩得起劲的阿森,压低了声音道:“孩子现在想是好些了?我看他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萧景睿道:“是比在东海好多了。大概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