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对之道明胸臆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又何苦向着不相干的人费尽口舌?
天下之权纵揽掌中,不为驾凌谁人之上,只因曾有人倾心江山。
两年前,他三路取蜀,蜀汉灭亡,天子尊他为晋王,加以九锡之礼,荣耀无极。
五年前,他暗示手下成济弑君于驾辇之上,另立幼帝曹璜。时人皆谓,昭心可见。
九年前,他率兵南下征讨诸葛诞,历时三年,平定淮南三叛,受封晋公,有了自己的封国。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这样想着,司马昭已写好最后的批注,而后动作缓慢地将笔搁到砚台的边沿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朽月时节,寒露将近,处处都透着寥落的凉意,摒退了所有闲杂人等的晋王宫正殿更是空荡有余,连滴漏声都显得寂寞。透过敞开的殿门,司马昭举目望向那方青灰色的穹苍,不由得一阵轻叹——这王宫之内再多的荣华也终难敌背后的凄凉,便是那南翔之雁,都不愿途经此处。案角的香炉里沉香静燃,青烟袅袅腾起,缭绕在司马昭眼前,引得他阖眼沉沉睡去。伴着殿外的凛冽风声,他有些模糊地想,今年大概又会是个冷冬,纷飞不休的大雪,飘摇万里。所幸他并不在意,毕竟,早在十年前,他的余生便已步入严冬。
那日,他风尘仆仆地赶至许昌驻地,无视了一众朝自己行礼的将士,直接穿营入寨,直奔他兄长的帅帐,却在冲入大帐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将军——”从后面追上来的钟会和司马琏被堵在了大帐的入口,越过司马昭的肩头,他们只能大致看见烛火昏黄里大帐深处的卧榻,却无法看清上面的人状况如何。
“出去。”听到身后那两道夹杂了不安的声音,司马昭先是低声提醒了一句,见他二人没有动作,压抑了一路的恐惧突然就化作了愤怒,并且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出去!都给我滚!听到没有?滚——”
见状,钟会连忙冲司马琏使了个眼色,拉着他退出了帅帐。
深吸一口气,司马昭总算是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踟蹰良久,又是一步。短短十来步的距离,他却走了很长时间,他想,这应该是自己一生中最为举步维艰的一段路。好不容易行至榻前,首先入目的便是司马师左眼上被血水浸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缠绕物,红褐相间的血渍,触目惊心。而更让司马昭感到揪心的,是他兄长身上那床被撕咬得破败不堪的棉被,白花花的棉芯露在外面,上面还留有模糊的齿痕,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司马师所承受的非人的痛楚。
“阿兄……”跟着声音一起发颤的还有司马昭的双腿,跪倒在冷硬的地面上,他低头哽咽着,甚至不敢再去正眼看一看榻上的人,亦不敢伸手去确认那人是否还存有生息。
过分的安静把时间无限拉长,成了一根紧绷的丝线,锋利地切割着司马昭的心,他确信,自己此生的无助都集中在了这一刻。
昏晦的烛火燃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某种神秘的感召一般,司马昭倏然惊觉头顶上似有细微的声响传来,侧耳细听,方才依稀辨别出那含混不清近乎粗糙的气音所发出的字眼——
“阿……昭……”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司马昭表现出了情不自已的激动,“阿兄?”
司马师用仅剩的右眼向着声源转去,却并不能准确地对焦。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在试图把体内所剩无几的力量凝聚起来。
握住他置于身侧的手,司马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等待着下文。
“站……起……来。”嘶哑的声音从司马师喉间传出,虚弱、艰涩,可仍不失他惯有的威严。
完全没有料到他酝酿许久说出的竟是这么一句话,司马昭不觉愕然,但还是依言站起了身,只是手始终未曾与他脱开。
模糊的视野被他高大的身影所填充,司马师的目光追着他的轮廓上移了一些,原本交织了痛苦、隐忍的神情开始趋于宁静、祥和。司马师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力的流失,他的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整只手都变得冰凉,也正因此,司马昭手上的温度才显得分外温暖,令人不舍。好在他从不是个拘于儿女私情的人,故而此刻的洒脱可以多过死别将至的哀痛。曾经犀利冷冽的眸光在他的眼里越来越暗淡,让他再难看清司马昭的面容,可他并不为此忧心。没有任何言语,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回握了一下他血亲兄弟的手,将全部的信任与嘱托融在其中,从此了无牵挂。
眼看着他闭上了眼,骄傲的头颅不受控制地歪向一侧,司马昭怎么也不肯相信他那无所不能的兄长就这样离开了。但他掌中愈发僵冷的手却残酷地提醒着他,事实就是如此,人死不能复生。
没有怨恨,没有遗憾,甚至超脱了ròu_tǐ的苦痛,他的兄长那样轻的一握,便把一切交付给了他,无比的自然,无比的平和。
司马昭流不出泪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司马师的手贴到胸口,虔诚地渴望着继承他兄长的灵魂。
七日后,司马昭扶棺返回洛阳,丧车抵京,天子素服临吊,追加大司马之号以冠大将军,增邑五万户,谥曰忠武。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前来大将军府上的悼客络绎不绝,司马昭听着千篇一律的悼词,如出一辙的哀号,脸上一片淡漠。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府门口站着两个少年正踮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