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堆书往外走,黎晖喊了声“二姐”,她淡淡地点个头,却一下子正好看见那只盒子。黎晖不好说是给翠喜买的,一心虚也忘了李丹月是不理这些是非的人,主动解释道:“我拿了大姐的来玩,不要告诉她知道了。”不料李丹月闻言脸色微变,随即笑得异常讽刺:“还回去吧,什么脏东西也拿来玩!”黎晖提起罗蕊娇本是下意识的,原还拿不准三姑父是不是就买了一套给她,听见李丹月这话倒似有深意,不免感到疑惑。
李丹月见他这副样子,仍是那副古怪的腔调:“我就该知道,这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傻。”“二姐你是什么意思?”黎晖见她要走,追着问道。李丹月又瞥他一眼,竟有两分意味深长:“你不懂,倒还干净些。”
黎晖立在原地,心里却乱糟糟起来。他一点儿也不傻,反而可以相当敏感,不过是发现在这家里浑浑噩噩是较为容易些的活法,他便没有理由非得特殊化不可了。经李丹月这含沙射影的一番话,才有意把许多事情一件件翻出来思量:侄儿侄女里,三姑独独总给自己塞钱塞东西,李丹月是早被三姑说过“寒人心的东西”,罗蕊娇为什么也没有?只因为自己才是传香火的男孩?那么三姑父送他们礼物时,不多是情面上的打发吗?为什么罗蕊娇又比其他人丰厚许多?且是衣裳首饰这样私人的玩意儿?像三姑父这样自视甚高的人,自家的子侄都不大喜欢,怎么罗蕊娇同他说话时就不讲客套了?
还有罗蕊娇更多来历不明的时髦东西、和三姑父开着的很相似的黑色轿车、家里人暧昧不清的态度……他脑子里轰鸣着,但是不敢去触及那个扼杀不了的念头。
不可能的。他想,怎么能把小说里那样的荒唐事当真?
打定主意不再去想,那一丁点念头便像咸海里的浮冰,冒出来,立即被他按下去,在黏绿的浑水里颠簸两下,漾开一层层黄白的泡沫。好在不细看,还是风平浪静的——他要这一点假象就足够了!
口红装进翠喜的文具箱里,还有两篇作文的任务。他下午还要去见许葛生。许葛生许葛生许葛生!前两天被他丢弃的所有念头加倍回来找他复仇了,像一个羞耻的母亲费尽心思偷跑去很远的荒郊丢弃自己的孩子,回家来时赫然发现那包着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家的门口。他突然彻底明白过来,他是注定逃不掉了。
那么放纵一次会怎样?
这想法太禁忌了,便格外显出诱人来,欲擒故纵的一个圈套,他却还要忍不住去触探。
许葛生这天下午是没有课的,坐在办公室里将备课材料重新理了一遍,又收拾打扫了卫生,时间还是很早。赵老师与另一位女老师才下了课,一同回办公室来,那位较年长的女老师笑道:“哟,许老师这是有女朋友要来拜访?收拾得这么清爽,咱们倒跟着沾光了。”许葛生听了,只得道:“不是的,是我要等一名学生来交作文,正好闲着找点事儿做。”他知道依黎晖的性子,多半要捱到下午放学不能再捱的时候才肯来,他就是这样,什么事儿不逼得他没有一丁点退路了,便是一直躲下去,拖得过一时算一时。许葛生回想那天是不是也抱着这样的念头?其实当时并没有想得这么多,只是看见黎晖那样难过,心里便替他委屈心疼:再不堪的事,也只该怪他家里的人,怎么能连累到他?情不自禁地便去吻他,许葛生是以为两个人对彼此的情意早有心照不宣了,那么由自己主动表白出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应当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吧。因为心里总有种企望,对方无意的举措也会被他翻来覆去地想,才从中妄想出一点可怜的希望。许葛生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办公室里又只剩自己一人了,刚才两名同事走时是否同他说了什么话?他也不曾留心。想到黎晖即刻便要来,许葛生心里又有些生气:他竟然这样不把学业当一回事!即便明白自己是最没资格责怪他的人,却还是忍不住!这样把自己看作洪水猛兽,一见面脸色都白了,罢了,自己从此以后躲着他走、不在他跟前碍眼就是了!
非常迟疑的两声敲门声,推门进来的人简直像害怕离开那扇门的庇护一般,半晌才犹豫非常地走到跟前来,只低声叫了句“许老师”,偏偏许葛生此刻满腹的恼火,半点也发不出来,只是伸手接了他递过来的作文,又说:“请坐一会儿好不好?我有话想和你说。”他们又回到这样客客气气的阶段,好在黎晖没再转身就逃,依言坐下来,这样对许葛生而言都算慰藉了。
“我为那天晚上的行为向你郑重道歉。我承认,那件事的发生绝对无法归咎于偶然,但我是真心地希望自己不会对你造成困扰,今后我也会约束自己的,还请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更不要因为我的鲁莽放弃你自己的学业……”
他这是急着要撇清了。黎晖悲哀地想,然而说不上太失望,他自己是早就预想过,许葛生之所以那样对他,自然是一时把他当作女人了,虽然他常被学校里的同学说成娘气,但那跟当真与一个男人恋爱又绝对是两码事。许葛生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黎晖觉得自己就像不当心喝了滚烫的水,从嘴里到喉咙里、五脏六腑里,没有一点儿好受,但唯独心却是冷的,这几日纷乱的思绪全被冻成了一个大冰坨子,其实这样也好一些是不是?
他仓惶地点头,想表明自己明白了,然而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