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嬴政只吐出这两个字,便挪开了目光。
侍姬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有半分忤逆,起身套上了外衫,便匆匆告退。
嬴政靠坐在床畔,目光一直落在窗口的月色之中,仿佛定定地看着什么,然而双目之中却只是空无一物。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然后,慢慢地将掌中的月色握在手心。
半晌之后,喃喃地笑了一声。
“哼,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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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嬴政颁布了三道政令。
其一,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各立郡守。
其二,收纳天下兵器聚于咸阳,熔铸成十二金人,置于咸阳成西南的钟宫。
其三,徙天下富豪入咸阳城,共计十二万。
其中不少决定,乃是源自李斯上疏之中所言的细则。然而嬴政此举之所以如此大刀阔斧,同那夜的梦却是脱不了干系。
除却梦里的人以及那模糊的亲吻外,嬴政反复忆起彼时自己仰卧在床,虚弱得动弹不得的情景,只觉正当盛年的自己会有此梦境,或许多多少少可称是凶兆。
设立郡县,以卫皇权;熔铸金人,以镇民心;迁徙富豪,以富国都。
这是他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此时此时,他要完完整整,稳稳当当地将它握在掌中,绵延万世地传承下去,不容得任何差池。
政令颁布之后,他召扶苏入宫。
“天下富庶大户,粗略十二万,半载之内,须得尽数徙入咸阳……此事便由你来完成。”背身立在大殿之上,他低头看着手中竹简上那一个个名字,慢慢地做出了吩咐。
停顿了片刻,身后是一声低低的“诺”。平静温顺,声音里没有任何的不情愿。
嬴政听着这声音慢慢地落下,犹如微风拂面一般没了痕迹,一瞬间又想起那夜轻如点水的亲吻。分明只是虚幻,然而连带着的回忆,却是太多纷乱。
沉吟片刻,他收回思绪,慢慢道:“富豪称霸一方,不愿舍弃家业迁徙异地也属常理,”合上手中竹简,回过身来,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只是国之法度,君之权威,绝非一纸空文。扶苏,你研习刑名法术已有些时日,自然明白该当如何。”
扶苏闻声,抬眼同他对视了一刻,拱手道:“儿臣……明白。”
嬴政颔首,见二人之间终是无话,便将书有名册的竹简交给他。
“退下罢。”眼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知道自己此举之意何在,扶苏不会不明白。若当真有心从自己手中接过江山,绝非对法家学说纸上谈兵便可。为人君者,不可为情感所左右,须得冷静,须得刚硬,须得心狠手辣。
如此,才能始终立于众生之巅。
而这迁徙富豪之中,遇到抵抗和逃亡乃是不可避免。
——扶苏,朕便看看你将如何,便看看,今次你能否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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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嬴政之命,不过让扶苏总揽大局,而非事必躬亲。但在这些时日,朝中众臣皆知,冷寂多年之后,长公子扶苏为了此事,倒着实可称夙兴夜寐。将政令细则颁布到地方之后数日,更是亲自带人去了咸阳近郊的几处城镇,探查令行的情况。
零零碎碎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嬴政耳中。只是以他之x_i,ng,既已将事情全权交付于扶苏,对细则便是无心过问。他之所欲,不过最后的结果而已。
一月之后,巴郡﹑蜀郡﹑黔中﹑南郡四郡传来消息,名册之上所列大小富户均已离开当地,望咸阳而来。
嬴政有些欣慰。
然而不过又过了十日,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一带等数郡也传来了同样的消息,但因相隔遥远,故须得数月方才能抵达。
嬴政此番,倒是有些讶异了。
一连三月,消息频频传入咸阳宫中,无一不是喜报。如此一件大事,这些时日里,竟未遇阻。
三月之后,扶苏归返。
午后方一回府,便传来嬴政的召令,命他立即入宫。扶苏无法,只得匆匆洗去了一身风尘,换了衣衫,便往宫中而去。
不料方一入宫门,便遇上了李斯,而对方亦是奉诏觐见嬴政。
二人久未相见,然而昔日之言却还是心照不宣。
“臣见过长公子。”李斯拱手一礼,态度谦恭。
扶苏亦是客客气气地回了礼,二人便一道往嬴政书房而去。
及至到了近前,却见一列宫装女子,由宫人引领着,自不远处徐徐走过。扶苏抬眼朝彼处望了望,神色里没有什么变化,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几分。
迟疑了片刻,他终是问道:“这些女子乃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照例而言,后宫姬妾居于后宫,不应出现在此。
李斯抬眼看了看女子们远去的背影,道:“这些时日陛下广纳民女入宫,这些想来应是将选入宫的侍姬,方给陛下验过罢。”
扶苏垂下眼,闻言低低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李斯看着他,徐然想起不久之前,他求见秦始皇时,曾在回廊中撞见一名新入宫的侍姬。便只是一眼,他便觉得那女子的模样十分眼熟。
或者说……是像一个人。
此时此刻,便愈发觉得相似。
觉察到对方的目光,扶苏侧过脸来,疑惑道:“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