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明显感觉到扶苏的变化,从那日林间那似恭谦,实则却不卑不亢的神情,到今日这堂上冷眼旁观的做派。
人还是那么一个人,然而骨子里却仿佛有什么已然不再一样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嬴政一向自视,以自己这双手,足以把控他想要把控的一切。江山,权势,哪怕是每一个人心中所想。
故他收缴天下兵器,铸十二金人,他焚毁书卷,他坑杀儒生……他自信以自己翻覆天下的权势,便是无所不能。
然而唯独扶苏,是从来不曾真正为他所把控的。
前世,自己这个长子看似文弱,却是朝野之中,唯一一个笃信儒道,还敢三番两次当面同自己对峙的人。明知自己深恶那些妇人之仁的道理,却还一次有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有些傻,又有些倔。
哪怕倒死,他都不曾遂了自己的心愿,接过这江山。终致自己亲手开创的大秦基业,就那么毁于一旦。
——而今生,你可会有些改变?可会变得识时务些?
嬴政静静地注目着堂下那略嫌单薄的身影,心中无声地问。
而片刻之后,他已然自己给出了答案。
——无妨。无论你是否如昨,朕都会让你变成担得起我大秦江山的人。
——纵然你x_i,ng子执拗如朕,这一世,朕却不会再任由你逃离掌控。
一念起,心中便腾起隐约的躁动。仿佛亲手改变的命运,已然近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只被他不动声色地压抑在心底。从头至尾,嬴政只是静静地看着堂下,一言不发。
他等待着扶苏开口。
然而对方只是沉默,立于喧嚣鼎沸的大殿之中,却仿佛当真置身事外。
嬴政忽然不再等下去。他出言打断底下还在唇枪舌剑滔滔不绝的大臣,只道:“今日便且商议到此罢,退朝。”
大臣们微微一愣,却也只能无声归位。
嬴政一拂衣袖,站起身来。垂着眼,目光定在一点,居高临下。
在对上对方目光的那一霎那,他道:“扶苏,退朝之后,来见朕。”说罢转身离去,不再瞻顾。
“诺。”扶苏随着朝臣拱手一拜,应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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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扶苏并未急着去谒见嬴政,却是匆匆跟上一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李大人请留步。”
前面的人闻言顿住步子,回身见了扶苏。起初面露疑色,随即却也拱手拜道:“不知长公子有何吩咐?”
那人生得轮廓分明,身形瘦削,一双眼习惯x_i,ng地微微眯起,却是分外有神。
这人便是丞相李斯。
扶苏闻言笑了笑,道:“吩咐不敢,只愿请大人择日于府中一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心知二人政见不同,平素又极少往来,若共处一室,只怕并无多少共同话题。李斯听他这般心毫无征兆地相邀,心下不免生疑,却又无法推拒,便只得道:“承蒙长公子美意,臣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如此甚好,扶苏日后自当遣人相请。”扶苏满意一笑,道,“今日父皇召见,不得久留,这便告辞了。”
说罢恭敬一礼,转身离去。
李斯在原处看了他片刻,任他自视聪慧多谋,却也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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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嬴政宽袍缓带,倚在桌案后翻看着竹简。
扶苏在门外小立了片刻,终是举步而入,低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听闻声响,嬴政并未抬眼,只是仍将目光落在竹简上,慢慢道:“过来。”
书房不大,然而陈设简练,分外空旷。他这两个字虽是轻轻抛出,然而声音雄浑有力,却是在室内落下了重重的回音。
扶苏微微一滞,却也依言上前几步,离他近了些。
听闻对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嬴政低头将竹简展开了些,口中道:“今日堂上议事时,何故一言不发?身为国之长子,江山社稷便这般事不关己?”
扶苏听闻此言,心底并不意外。他面色平静地拱手一揖,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怕开了口,却又要惹得父皇大怒。”
他这话字字句句说得谦恭有理,谨慎小心,然而偏生语气之中全无此意。
嬴政闻言,猛然抬头看向他。
但很快,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对方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慢慢道:“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却为何仍要频频忤逆于朕?”
扶苏同对方对视片刻,此番却只是垂下眼去,默然不语。神情里仿佛是有些黯然有些无奈在其中,一时显得乖顺异常。
嬴政定睛看着对方,脑中恍然地便浮现出她母亲郑氏的模样。郑氏众嫔妃中,嬴政最为倾心以待的女子,却也是最早离他而去的。嬴政将自己这长子命名为“扶苏”,也正是因了她母亲时常唱的那首郑国民歌——《山有扶苏》。
现在想来,扶苏的容貌大都承袭了她的母亲,但柔和温润的外表之下,那刚硬倔强的x_i,ng子,却是像极了自己。
念及此,嬴政的心内难得地柔软了几分。他站起身来,走到扶苏面前立定。微微俯下身子,低头极近地附在对方耳侧声道:“你若不想惹得朕大怒,便该对朕所言顺从几分,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扶苏没有作答,亦没有动。
嬴政笑了笑,却是忽然问道:“你……可想做这太子?”
扶苏闻言,立刻转过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然而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