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年春来前夕,上级领导开始陆续来到农场视察,一是慰问他们这些接受教育者,二是考察表现,表现积极的可以释放,三是对一些态度不积极不端正的人进行新一轮的敲打。
劳教农场与劳改农场不一样,下放者没有刑罚,只需要接受教育,他们认为你被教育好了,就放回原单位去。但这样的教育需要每一个人在检讨大会上积极发言,在饥肠辘辘的时候积极地挥舞锄头。
什么是教育好了,什么是没教育好呢?谁也不知道。
当年的被表扬得以释放的人统共只有三个,第八小队是新建成的,自然一个也轮不到他们,但这个消息足以让整个农场的人泄气了。除此之外,领导还点名批评了几个不安分的“反革命反无产阶级”分子,比如冯教授。
冯教授的两重罪听起来十分荒谬,第一重是在他写给家人的信中抱怨农场的生活环境,第二重是他在农场东南边的草坡上找到了一片草籽地。草籽约莫长得和人的半身一样高,把皮搓掉放进嘴里干嚼着就能吃,除了有些便秘,没别的严重后果。冯教授将他植物学家的本领发扬光大,带领着一堆人将那片草籽地吃平了,领导认为他这是薅社会主义羊毛。
冯教授很快被反手捆绑起来,绳子勒得他满脸通红。捆绳子是个技巧,每个劳教人员都会,被捆的人的手被歪七扭八地拗成一个奇怪的姿势,绳子拉紧后整个人的身子就像痉挛那样往后抻着。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歪着身子解释道:“我不该……我不该……”
一旁的劳教干部往他脖子根儿后狠狠摁了一把:“你不该什么?说!说完整了!”
“农场教育我!改造我!我不该抱怨!我也不该吃草籽!我不该薅社会主义羊毛!”
冯教授闭着眼睛大喊,食堂里反复回荡着他苍老低哑的声音,但显然干部们很不满意,他们认为冯教授态度不端正,比他的抱怨和薅羊毛更值得批判。
食堂窗口前空出一大块地,几名劳教干部像唱戏的老将军一样威风凛凛轮番上阵。冯教授时不时穿插着几句,起先还中气十足,后来就开始求饶了。
荀彧心头不忍,想要上前去替他争辩几句,但荀攸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幸而两个人站得远,没让旁人发觉出什么。冯教授的哭喊声始终维持在醒人耳目的高度,和钝刀子似的,磨得人耳朵生疼,众人低着头不说话,都且将那顶“右派”的帽子当做此刻的挡箭牌。
散会后荀彧从皮箱子里翻出了一瓶药油给冯教授送去,半个小时后才披着夜色回来。荀攸等在床边,看荀彧关上门就将灯熄掉了。荀彧知道,自从上回开始,荀攸每一次主动熄灯,总会紧接着在黑夜里向自己张开拥抱。
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耳鬓厮磨,多数无关情欲,他们只是喜欢在黑暗里说话。
荀彧放下药油快步走进他的怀抱里,眼睛尚未适应突然的黑暗,只能茫然地望着半空。荀攸收紧了搂在他腰上的手臂,亲吻如轻羽落在他的耳边。
“我还没到时候……”
荀攸只将头枕在他的颈窝里,气息绵长:“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害怕……”
荀彧的眼睛适应了几分钟,看见房顶上飘着几缕煤油灯熏染出来的黑渍,它们像倾翻下来的叠嶂,不给他们的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怕什么呢?”
“怕风摧秀木,怕无妄之灾……”荀攸扶着他的肩膀道:“文若,他们本来就是何患无辞的人,一顶顶帽子往下扣,你怎么能挺身而出?”
荀攸说得又快又急,脸上是几近恨不成钢的焦灼,他们要达到的目的终于要在荀攸身上完成了。使人胆怯,怯得不敢辩驳,不敢观照自身。
荀彧摸着他的脸轻笑:“你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