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想了想,便朝他的方向一抱拳。“多谢盛情。”
“都说太客气会让人觉得不适应了木头脸——!”
女娲的神像上长满了青苔。
再见,故乡。
第8章 青青子衿
从花满楼出来已是深夜。街上灯都熄了。江都城本是熟悉的;如今灯火似一层外衣般,褪了竟认不出来。只客栈门口两盏灯笼,还亮着暗红的芯子。人人神色委靡得紧。尤其襄铃,直似随时都能栽下去的。只有红玉强撑着向睡眼惺忪的老板道:“四间房。”
回身道:“大伙都早些去睡。哪怕天塌下来,明日再作打算。”
百里屠苏走到院内,两指并在唇边,打一个尖利呼哨。静等了一会,并不见回音,神色一凛,振衣要出去,方想起阿翔如今已在瑾娘处。叹一口气,自己转身向房间走去。
突然听得有人道:“木头脸,在找你的胖鸟?”
却是方兰生。站在院里一棵树底下,隔着老远,看不见神情,只声音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百里屠苏默默点了点头,脚下并没停。到房门口了,却又转头问:“不睡?”
方兰生道:“你以为我睡得着?”
百里屠苏点点头,道:“那你便接着在此夜观天象罢。”
方兰生道:“你把肥鸟交给那女人,真能放心?”
百里屠苏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自身尚且朝不保夕,如何能让阿翔跟着我再受罪,有人照看,感谢还来不及。”
方兰生道:“说不定她已将胖鸟炖着吃了。”
这话来得委实可笑,百里屠苏懒得答他,手放在门上要推开,又顿了一顿。方兰生又道:“当初说那种话,不算是欧阳少恭的同谋?如今你处境险恶成这般,还只管觊觎你那只鸟!”
百里屠苏垂下眼帘,淡淡道:“她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命数原本如此,她只是替我卜算。既从无改命之说,早一日迟一日知道,有何妨碍?”
方兰生一时间说不出话。百里屠苏看他一眼道:“我知你此刻恨欧阳少恭入骨,却莫因此牵连了他人。”
终是戳着了。方兰生身子一震。“你不恨他?”
如何不恨?他又不是圣人。母亲死去这许多年,他其实已死了心了;没说完的话,都只得烂到棺材里去。没承想有人出现了,给他个希望。他自是全力以赴——他自以为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一无所有的赌徒从不怕输。
他算是高估自己一回。
百里屠苏道:“现在说恨,为时过早。”
方兰生嘶声道:“我与他总角之交,只拿他当哥哥看,自幼便崇敬他博学多才,医者仁心,一路上来他说一不二,他说去哪里,做什么事,我头一个赞成。还记得么?当日要去甘泉村,我那热心样子!只是少恭长,少恭短,只道他不会武功,还怕他受了欺负——哪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连着我二姐,跟他,都是青梅竹马,自小一处玩惯的,他、他如何下得去手!”
百里屠苏道:“我晓得。”
方兰生道:“你晓得什么?!”
百里屠苏道:“我晓得人若心里难受,憋着会发疯,哪怕对着是块木头,说出来也好一些。”
方兰生愣了愣,道:“那你呢?”
百里屠苏淡淡道:“早已习惯。”
方兰生突然道:“木头脸,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一次来江都?”
自然记得。误打误撞碰到,还挺像仇人,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反着讲。最初见着大千世界,一时间目瞪口呆,直感叹窗外事果然强似圣贤书,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世界于他是无刺的玫瑰,然后一朝夕间毕露原形。
“我也见到孙小姐,其实挺好看。”方兰生没头没脑的说。“当时吓得跟什么似的,拼命的逃。如果最初知道,是不是就不会离开琴川?……跟她说话时,心里想着襄铃。想着说不定,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襄铃……有时候觉得我大概是活该罢。被少恭骗得跟傻子一样。以后再不能彻头彻尾相信人。我上辈子做了那么坏的事。是活该的。但二姐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
故事的结尾,完全不是开始的模样。谁能告诉我答案?
百里屠苏耐着x_i,ng子温言道:“去睡罢。”
夜色缱绻如水。
江都繁花似锦。少年青青子衿。他于此最初听到命运的走向。总以为孑然一身,牵绊无多,就算灰飞烟灭,牵连不到别个。然而终是连这人都没有放过。
他的煞气于此夜无药可医。
第9章 彼岸花
走了很久还是毫无终点的迹象;糜烂花朵淹没脚踝。一路没人出声,只是低着头。火红污黑颜色晃久了,有些眼晕。黑色雾气缭绕的地表,总像无底洞。一步一步,小心的前行。
突然觉得安静过分。以往只有他肯高谈阔论;如今他不出声了,该是红衣的女子偶尔出来撑撑场面。却也许久没有听到。猛抬头时才发现无人了;视野里只剩下苍茫无际的草海。
“有人吗?”方兰生问。
开始只是问着。后来就大声喊起来;嗓子有些哑。无人应答。空气像是无孔不入的海绵,声音消失的速度令人咋舌。退了两步,左右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