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想要他,一如当年!庞统觉得心中的苦又泛上来:可看方才这样子,他怎么还会回来他身边?别说是他身边,就算只是迁到汴梁,他也未必会肯,更别说袁旭出的那个什么馊主意了。他看着公孙策换好了书生的长衫,和一个先行过来的少年合力搬动原本堆在墙角的那些桌子。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成群结伴地跑进院来,嘻嘻哈哈地一起帮忙。而自驶到院外不远处停下的几辆镂着精巧雕窗的马车上下来的富家公子们,都带着恭敬地态度走进小院,向公孙策问安之后也各自伸手摆好了桌椅,才一一找地方坐下。
庞统微笑起来。他果然还是那样。能想象出来,最初要教会那些公子哥和贫家孩子相处,怕是费了他不少心思。所有的桌椅安置停当,十几个学生在小院中坐得满满当当,开始摇头晃脑地齐声背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清晨的阳光洒在公孙策的青衫上,远远看去发着微微的淡金,衬着他依旧白皙清隽的脸;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琅琅入耳,被听的人品出一种逍遥悠然的味道;在他们脚边开到盛极的绛色牡丹,雍容地沉静着,却自有蜂蝶环绕,流连忘返。
庞统安静地坐着,看着学生们或蹦蹦跳跳跑走,或登上久候的马车一一散去,看着那个单独留下的少年帮公孙策用井水装满了檐下的两口大缸,看着小院一角慢慢腾起炊烟,然后那个少年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喊着“不啦,我娘还在家等我回去吃呢”,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转角处的树林。
又过了片刻,天色慢慢暗下来,庞统才恍然回神——难道自己竟在这里坐了一天?若说山中无岁月,也太夸张了些。他笑笑,再舍不得此间宁静,也差不多是要走的时候了。想想他出来时无人知情,若再错过明日的早朝,京中怕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那么,就再坐一小会儿罢,明日天亮之前赶回去就好。
公孙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知道那个家伙就坐在门外的竹林,他怎么能睡得着?他叹一口气,这是做什么呢?那些旧事,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么?他好好地做他的摄政王,也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写写诗、教教书,这样不是很好?
他明白庞统今天看见他的生活时的震惊。的确,这些年他变了不少。离开故乡、失去包拯、不返京城、放飞展昭,经历过这些,谁还能不变呢?他或许会同情自己,可是,公孙策傲然一笑,何须你来?他是真心喜欢现在的日子,可以采菊东篱,相伴南山。仕途权位、锦衣玉食,反莫如眼下,白石清泉、幽篁独坐。这些,他怕是不懂吧?
这么久过去,偶尔再想起这个人,公孙策早已不恨了。当初是自己太不懂事——他现在每每想来,便总有些感慨。就是他以前太过宠他,所以自己才会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一点点的欺瞒都觉得是在背叛。其实人和人之间,谁又总能和谁一条心呢?何况他心里再不承认,也还是清楚,庞统会走到那一步,多多少少也有皇上的责任。
皇上…唉,应该是先皇了。他还那么年轻。公孙策总能清楚记得他曾带着怎样一种热烈的急切谈论着整治天下,然后就那么殷殷地望着他。就是在那时,他公孙策跪在他的面前,从心底发誓一生效忠。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给百姓一个盛平天下。公孙策忽然闭上眼,结果,自己逃了。因为所谓的庞统给的那个名为背叛的伤口,他背弃了对天下的承诺,只整日缩在这个离汴梁不远不近的地方,时时探听朝堂上的消息,聊以慰怀。可是他,却终究没有食言,亲手给了百姓一个真正的清明天下。
但无论怎样,他窃国弑君,终是天理难容!公孙策一直如此坚信,却眼见着短短数年,大宋已经由先皇在时的满目疮痍战祸四起,变成了如今的三边平定百姓安居。那些曾经沸反盈天的怒骂,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平息。毕竟对普通百姓而言,关心的从来就不是金銮殿上的天子,而是他们的儿子不用再远赴边关一去不返,女儿不用被插草贱卖换取口粮。或许,庞统的治国之道是对的,他也对此由衷敬佩,只是,他选的那条路,自己终究无法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