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籍骂归骂,倒也并非真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身子一日不比一日。他不过是要强惯了,不愿在晚辈面前服老。现在既然已住进来,能多看几眼儿子,也是好的。
庞籍自认一生与人逞勇斗狠不惯柔情,而他这个儿子与自己相比,竟更要冷硬上几分。面上看来这几十年的父子做得着实冷清,浑不似寻常人家父慈子孝尽享天伦。
之后父子两人同居檐下,一山二虎也少不了时时唇舌相向。太医却面带喜色,说老相爷胸中郁气有所轻减。柳妍知道庞统良苦用心,便也不劝,只每日安抚庞籍的怒气,对父子二人悉心照料。
那日过后,庞统颇有一阵对她全不理会,但慢慢也就过去,一切如常。只那个话题,不再提起。
庞籍老了。他看了一辈子,儿子的事情他虽极少过问,但总归是清楚的。至于他的心思,他也多少知道几分。
这个柳妍,无论相貌人品心智出身都是极好,统儿也宠着她,本是一桩美满姻缘。只是他的心思,恐怕大半还不在她这里罢。庞籍叹口气,个人缘分个人知,如人饮水,是苦是甜,哪容旁人多说半分。
要说起来,他原以为自己看得清楚。那时,他只当一切都不过是场荒唐的年少轻狂。得志的青年高冠锦袍,缓带轻裘,扬鞭策马,踏一路水花。一眼惊鸿照影的初见,一场不由自主的fēng_liú。然后,他还要娶妻生子,拜相封侯。庞籍闭了眼,仔仔细细去回忆。依稀记得他第一次在朝堂上与他公然相左,那人总是峭直的脊梁好像也在瞬间震了一震。然后他慢慢转过头,那殷殷相问的眼神逼得他微低了脸。
然而第一步一旦踏出,后面就能慢慢走顺——他,是挡在他飞黄腾达路上的山,不由他不除。而那座山,似乎无论他怎么搬,也总在那里,只是一点一点的减少高度。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在平步青云。
而无论历经怎样的狂风暴雨、生死挣扎,他也总是在那里,唇边带一抹戏谑的笑,微眯了凤眼,轻轻瞟一眼他。
于是慢慢地心安。习惯了和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习惯了和他在暗里兵戎相见。他偶尔回忆过去,还曾隐约想过有朝一日他有了一切,就会收手,或许他们还可以安静坐着对弈品茶。
直到,他如此突然地离开。
等到了那时,他才恍然惊觉那座曾经的巍巍高山,不知何时竟已被他挖得不余寸土!原来水滴,真的可以穿石。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原来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那么坚信着以他那挺直的脊梁,足可撑起一片天,长长久久,没有尽头。也正是为此,他不能容许自己显出丝毫软弱或者退缩——他怎么能忍得了自己不如他!
可就只这么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
如今他也老了,再也斗不动,也没有了相斗一生的对手。像这样静静靠在榻上回忆一生,却只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一个人,恨不得去回忆他眉间到底有多少细纹,而亡妻的容貌,已是早记不得。
既然如此,他倒有什么脸去教训儿子,逼他去做违心之事。何况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他也从来管不动他,就由他去罢。
八王爷走后,那座他在时总无缘踏足的旧府,却渐成他时时探访的故地。他开始慢慢习惯在他住了那么多年的屋里坐上一坐,喝一杯清茶。
晴时阳光还是那样斜斜地照进两扇轩窗,时有微风轻轻掀动满屋浅青的帘帐。他爱看的那些书一如继往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架上,一局残棋仍是他在时下至一半的模样。
这房间时常有人打扫,一切皆如当年旧样。
只墙角那盆兰花,幽幽地开了又败,来年复重开。
庞籍也总爱在他惯坐的位置上坐下,如他一样捧着清茶,看窗外花木扶苏,举世静好。他时常会觉得恍惚。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凝固了的,无论时间,无论空间。他一直都觉得他还在,只是暂时离开。
他的字,他的画,他的瑶琴;
他的椅,他的床,他的气息。
庞籍闭上眼,就能清楚看见那人一双微挑的凤眼带几分清淡笑意,随意瞟他一眼,便低头去喝盏中香气氤氲的茶。然后他又会抬头看着左右随便一处,凤眼微眯,却就是不看自己。
只是那里,在他病重之后,再不能去。一来他身子实在不好走不得路;二来,他也不愿他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数年前那晚他还嘲笑他已经老了,现在再比起他来,岂非更比不过。这样,不去也就不去了,庞籍想着,几十年都这么过了,原也不必争眼下这一时半刻。
再不过多久,自己就可以去见他了。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过忘河,喝孟婆汤。不然,他轻轻笑了笑,自己又要忍不住和他争了。
一龙一虎,一旦相见,便躲不开相争到死的命运。所以他必须要记着,这场一生回忆中的清冷空无,还有他曾受的苦,然后再去相见。即使他都忘了,自己总归记得;即使他还要争,他也能对自己说且忍一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现在,他靠在床上想着,那样子,他就是再怎么受委屈,也好过这般数十年负人误己,煎熬清寂。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什么壮志得筹意气纵横,什么权倾朝野富有天下,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枕黄粱,怎及得上在过去的每一日中,总有人对你微笑。
又或许,这也是因为他原本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