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日,上诏谕御驾亲征,举国震动;枢府急发数令至东面军中,命大军驻越州以恭圣驾,大军乃止不进。
四月二日,谕葬狄风于西苑之郊,配飨帝室宗庙,谥武国公。新芽,风涟轻波。
大将军狄府内,掠影清寒,萧索条条,白幔缟素处处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无尘身着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过,往府中后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无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数人都认得他,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噙泪而叹,不问亦不阻,任他而行。
后院之中,苍木排绕成月,其间有石桌及凳,嫩草新发,鲜绿之色生机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阖,脚下略滞,半晌才挪过去,撩袍坐于一侧。
广袖落桌,醇酒一瓶轻轻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间便见那黑袍毅眉,正盯着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当年。
他心口骤紧,握着酒瓶的手一颤,琼酿洒桌,渐渐没入石上裂纹中,残液顺桌而淌,溅至脚下。
碧草千千,骄阳顺树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琼林宴,初相见。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琼林宴开,上幸池苑,与新科进士同饮,观诸军百戏。
宴上欢歌笑语,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琼酿饮之不尽。
进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艳阳之下,再无旁人能胜得过他地彩头。
旷傲如他,桀似断涯,胸有万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鸿图。
锦衣玉带数众之中,一人一马,黑袍黑靴,缓缓而过,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离。
一双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终不曾望过旁人旁物,只是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轻之颜亮比骄阳,笑也作傲,隐隐贵气自血而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了帝王之风。
不由不让人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笔挺,稳而带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却是那般温柔……虽是隐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来。
饮酒观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连着一杯,直待醉意朦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后,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将倒。
身后有人推他一把。低笑声起。
他脚下软似棉絮,却强撑醉体,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那双墨黑眸子。
那人盯着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好一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他眯着眼看过去,头阵阵发晕,口中却下意识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兄台贵……贵姓?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扬得更高,又道,狄风。
他满腔醉意瞬时消祛一半,脑中陡明,挑眉睁眼,诧然道,你……你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年仅二十便拜游骑将军,统军征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国中谁人不知狄风之名!
原以为定是个悍戾似修罗般地人物,却不料——
竟是这般沉稳不骄,阳刚之气尽敛于内。
才惊言而出,腹中酒劲便翻滚起来,忍不住一弯腰。侧身狂呕。污秽之物溅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几要让他昏厥,背上落下一只大掌。头顶响起那人忍着笑的沉叹声——
你这状元郎,酒量当真是差劲极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干,醇香之气渐渐飘起,于空中轻荡。
沈无尘伸指,抹去瓶口残酒,抬眼去看石桌那头,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随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当年在你面前,出过这么一次丑。”
只那一次狼狈,便被狄风笑了好几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从此只消狄风在京,便带了他到处作饮,品遍了京中酒楼种种佳酿。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将来若有一死,宁愿埋骨沙场,方是